“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是谁，画出这样生动的小品画？它把我带到静谧的小山村。是我喜欢的秋，还有青紫色的牵牛花爬在篱笆上。晨雾淡淡，给树梢的红枣披上纱衣。我开始寻找，翻阅他的《竹山词》，把目光定格在几首对我有情感冲击力的词作中，回到八百年前，是他，蒋捷，我看到了一株行走的竹，漂泊却不似浮萍，哪怕穷困潦倒也绝不屈服，在一首首悲歌里，闪烁着他高尚气节的光辉。
《竹山词》九十余首，《贺新郎·秋晓》被选在首篇，其实，他写这首词时，情境远不是我的浅薄能想象的。我只要联系整首词的上下阙，了解他一生的经历，才能理解他在一片萧瑟中，为自己寻觅点滴亮色的倔强。
蒋捷，江苏宜兴人，出生于南宋末年，年少时，蒋捷家境优越，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他立志要报效家国，以为考取功名便能进入仕途。然而寒窗苦读数十载，进士及第之时，却是南宋大厦将倾之时。
三十岁好不容易中进士，仕途还未开始，就遭遇亡国之运，他不愿在新朝为官，被迫踏上漂泊之旅。他的词作以饱含深情的笔墨，以自己孤独的声音，交织着战乱之苦，亡国之恨、故国之思，吟唱着南宋的终结，抒发了不屈的气节。
贺新郎·秋晓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词作的创作背景是，蒋捷为了躲避战乱离开家园开始漂泊流浪。惆怅失落的心情使他彻夜难眠。天色微明，船行至太湖，他无心观看湖光山色，联想自己的处境，他创作《贺新郎·秋晓》，在上阕，用乌鸦凄凉的啼叫声开启了新的一天；下阕，秋风无法扫去内心的忧愁，反而被秋风吹白了鬓发。在外漂泊流浪，有家难归，无处容身，人不如湖上白雁自在，前途渺茫。
最初读到“秋太淡，添红枣”时，我想到了外婆的村庄和她的枣树林，撞击到内心深处。反复读，更读出了晦暗中的微明，读出了微明中的无奈。色彩的对比，烘托出内心惆怅，蒋捷对色彩的调度，恰到好处。同样是寂寥的秋，他在另一名篇《声声慢 秋声》中，用九种不同的声音，由远及近奏出秋天的交响曲，调动了几百年来读者们的听觉。
声声慢 秋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
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
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
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
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
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
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雨声、风声、更声、铃声、砧声、蛩声、雁声，另外的彩角声和笳声是元军军营发出的声音，让人听了揪心。词人以豆雨声起，以雁声结尾，声声不离凄凉意。
中进士后不久，蒋捷离开临安，来时满心欢喜，归时国已不在。在伤国的无奈及思乡之情的交融下，舟过吴江之时，望着滔滔江水，他将内心的悲愁化作一片春愁，写下了著名的《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词人在凄风冷雨中思念家乡、归心似箭，想象归家后的温馨画面，然而，转眼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归期却不知在何时。红樱桃，绿芭蕉，这样极具强烈色彩对比的词句抒发时光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叹。人们都因此句而称他为樱桃进士，对于蒋捷，其间的酸楚与无奈欲说且休。
我的北方没有芭蕉，每到初夏，看到樱桃上市，我就想到词人的句子。心中一幅画，提醒我光阴又溜走一圈。
读现代诗人张枣的诗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怅然，久久萦绕。有一天，我莫名将它与蒋捷的词句衔接在一起。
那是长久流落在外，归心似箭的蒋捷，又被一场雪阻隔在回家路上，他写《梅花引·荆溪阻雪》，与白鸥倾诉内心的忧虑，与梅花共雪寒。
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离家多年，一直牵挂着家人的安康，能留下来吗？久久地站在船头思念远方，衣服都被雪水浸湿了，经受着思乡之情折磨，虽然如此，他依然能写出“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这样的词句，愁绪如雪，经岁寒，如梅一般高洁。
蒋捷一路风雨，听过一生的雨，他把所有的雨绘成三幅画。《虞美人.听雨》中的三场雨，几百年来，引起太多听众的共鸣。
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壮年、老年的不同年龄时段，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的不同空间，三场雨的不同感受。年少时，不识愁滋味，在雨中听出了幸福的感觉和浪漫情怀； 壮年时，在东奔西走中饱尝人生的艰辛，天高云淡，悲欢离合，尽涌心头。江阔云低，却又孤雁南飞，迎着风雨独行，展开雄浑悲壮的图景；晚年时，命运已尘埃落定。在一个萧瑟的晚上，独立僧庐下听点点滴滴的夜雨落下，任雨打风吹，不再悲春伤秋，已然随遇而安，无动于衷了。
我常想起那次在五台山黛螺顶遇雨。大雨中，山间弥漫着浓密的雨雾，一对父子前后奔跑在雨中，儿子有些害怕地喊到：浑身都淋湿了，怎么办？父亲淡定地回答：儿子，没事，正好洗掉你身上的尘土。
站在山顶听雨，不再担心回去的路，在雨中不慌不忙，需要一个过程，蒋捷说，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生。
宋朝改元以后，很多旧相识都推荐蒋捷入朝为官，但都被一一回绝，回到故乡以后，择竹而居，以竹表明心迹，自号“竹山”，并作《少年游》以明志。
少年游·枫林红透晚烟青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枫叶红了，晚烟青青，客居他乡，看着一群群沙鸥，词人生出了孤寂之情。无家种竹，只好借竹为名。春风还没有吹尽，秋风已经来到了，人更苍老，但一切都看淡了，“老去万缘轻”，万事皆随缘，只是把平生的经历写进词作中，谱成船歌，让渔夫们在江上歌唱，随明月清风散去。
蒋捷一生身体与灵魂都在路上，他这株行走的竹，到老落脚竹山，渔舟唱晚，寄情山水，终究成为山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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