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里,都是写着与父亲这个词有关的文字。窗外,又是一天的雨,雨滴拖着长声,啪——、嗒——打在了人家的防雨棚上,声音时小时大,时远时近,带着慵懒的旋律似的。忽然飘过来的一朵乌云,将桌前的光又遮住了一大半,房子里渐渐暗了下来。这时,人的思绪是舒缓的,最容易随着这漫不经心的雨打阳棚的声音,牵出很远很远。
我当老师,除了学校教育的熏陶,无疑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的初中学校,每一个乡只有一个。读书的地方距家里很远,得绕过起伏的山路和迂回着的田间,再走上四五里的马路,然后又得经过五里多路地铺着石子的一条乡间泥路。待爬上一个上坡后,才能远远地望得见校门顶白壁上用红漆写着的学校名称几个大字。总的路程约有十五六里路。
于是,父母决定让我读住宿。离校远的同学很多,有的甚至比我还远。学校没有宿舍,就到离校一里外的地方租用着人家空闲的土砖房将我们安顿了下来,我和同村的同学睡在一铺上,这种方式我们叫绞伙,一个人带被子一个人带床单与垫被,关系相处得很融洽。晚自习在学校的教室里自带的课桌旁,搞到九点时就一伙儿涌出了教室门,打着手电回屋睡,深夜的路上,灯光忽明忽暗的,一路上嘻嘻呵呵,挺是有趣。只是到了狂风暴雨时,夜里的风都能把伞面吹得翻了起来。抓着伞把不肯松手的小同学一不留神,被风带起,跌倒在了满是泥水的稻田里,扑腾了半天,在大伙的帮助下,他才湿淋淋地从田里好容易直起身来,无情的风卷着冰冷的雨,打在浑是湿透的脸上,泥、雨与泪在脸上交合着往下滴。
父亲隔着几周就来看我,来时总是带着些母亲准备的干鱼腊肉以及一些新鲜的桃啊李什么的。每次来都是快要吃晚饭时,看着我吃了晚饭,再在教室里陪着我说些鼓励的话再回去。晚饭过后,太阳都快下山了。当时的我,竟然没有想到,父亲十几里路到家时估计已是月黑天高的晚上了吧。端午时,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教室里做了会作业,坐在桌边看着窗棂外,斜射进来的一束束金黄的阳光发愣时,父亲来了。
他提着几个粽子,还有两条新鲜的黄瓜。粽子外包的翠绿的叶煮后变成了绿豆糕般的深的褐黄,带着微微热的粽叶的清香。吃一个粽子就咬几口脆嫩的黄瓜,一会儿粽子吃完了,黄瓜也消灭了,肚子便填饱了,只剩下满嘴混合着的粽与黄瓜的香味儿。父亲坐在我身旁,静静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吃完了,他起得身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小脑袋,又拍了拍我的肩,说了句,每天多吃点饭,把学习搞好,过两周我再来看你。就把送东西的布袋卷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扯了一下衣角,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就往回赶了。父亲当过兵,步子走得很快,一转眼,就走出了校门。
初中三年,最大的心愿就是考上中专。这是父亲对我的期望,本来,我对读中专与读高中都没有什么概念。是父亲经常在我耳边讲起学习时,对我说,这就是你的奋斗目标。久而久之,到了初中毕业时,读中专就成了我升学唯一的念想。母亲常说,三个姊妹都读书,一定得读出的名堂来。读出名堂,在那时的乡里,就是要跳出农门,端上国家粮饭碗。父亲说,就是每餐只喝点粥,只要你们发狠读,也要像猴子搬崽一样地把你们搬出来。自然,我得为弟妹们带一个头,发狠地读,所以初中的成绩一直很好,总是在年级的前几名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考中专成了一种风尚,一年能考上几个中专竟成了一所学校办学质量好坏的标准了。几十年以后,我偶然翻到一篇怀念当时读中师的文章,说是就我们那几年的人如果去考个大学,985都是不稀罕呢。尽管我觉得有点吹牛,但也认可了。当时学校如果一年没有考上一个中专,就叫剃光头,学校的校长走出去就会很没有面子。
考中专,首先得在四月经过一次预考。但人们都不管这次考试叫预考,而是唤着筛考。很形象,他们说,这次考试就像竹筛筛米一样,差的筛下去了,好的留在了上面。预考结束就要填中专的志愿。填志愿都是父亲拿主意。为了保险起见,省里长沙的学校自然没有考虑。本地区只有农校、供销学校、卫校与师范几类。父亲用十分肯定的口气对我说,就填师范吧,师范好。好在哪里,他又没有明说。
后来,我回想起他经常说过的话,才慢慢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因为选师范考上的希望要大些,在他的印象里工作也要好些。他多次说起,农校难得考,家里没有当官的,找不到后门考不上,考上毕业当个乡干部,要带着下乡催上缴,搞计划生育,搞得不好半夜里脑壳都被人打破。卫校只招女的,而供销学校毕业后就在小铺子做买卖,读与不读都能做,没意思。只有读师范好,招的人一个县有好几个,当老师又受人尊敬又有寒暑假。他指着刚从田里回来还没有洗净田泥染着化肥的红褐色光脚杆,对我说,你看那些当公办老师的,穿着整整齐齐的的确良,脚上的凉皮鞋还套着丝光袜呢。他说的道理很简单,让我也对当老师很向往起来。对比之下,选择就很确定了。我在志愿栏上,没有填一个高中,也没有填其他,全填的是师范。
考试过后,成绩出来了。我在那个学校当年是年级第一,师范的分数线也出来了。我的分数超过了一大截,我很高兴。父亲却皱起了眉头发起了愁。班主任对他说,填志愿的当时没有想这么多啊,师范还要搞面试,面试不合格就会被打下来,你家这孩子,其他都好,就个子矮了些。当年的我年龄还小,没发育,初中毕业还像个小孩子。有不怀好意的人老远看着我恶作剧地喊,老矮子。看着一起玩的伙伴一个个像春笋一样的个子噌噌直往上冲,自己的心里也有点茫然。面试的那天,父亲很紧张,因为,他知道了面试还要打下来一小半。
面试的地点在教育局五楼的礼堂,没有想到的是,十几年后的我到了教育局工作时,还是在那楼里办公,礼堂还在,我又在礼堂边的当时候考的小房里挑灯夜学,挤时间考了个研。密密麻麻的家长与考生挤在做候考的小房里,纷纷说笑着。只有父亲脸是不安的,他一直没有坐在房里的长椅上。只是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只要等面试考场的门一打开,他便赶紧上前,一手扶着门,踮起脚尖,又将头用力地往里探,像是要打听个什么似的。门一关,他又转个身退了回来,牵着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我的手心里感觉到了父亲的手掌满是湿湿的汗。
我不知道我进去面试后,父亲在门外是如何的焦急,如何地在门外走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当门打开,我走了出来。父亲一把抓住我,弯下腰眼睛盯着我的脸,问,怎么样,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人家都在里面搞了很久啊。也没有等我回答,他又直起身子。站在门边的人喊,下一个。话音才刚响。父亲大喊一声,等一下。便不顾一切地快步走进了考场。考场外的人们都吃了一惊,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那虚掩着的掉着老红色木漆的大门。
没等几分钟,父亲出来了。眼睛有点红,显然还很激动,气喘得有些粗。
秋天我在师范读书上文选课下课时,教文选的老师朝我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笑眯眯地说,小孩很面熟啊。我红着脸叫了声老师。我知道,他当时就是我的面试老师之一。他说,当时你还没到一米五啊,个子这么矮,还没有一讲台高哟。他对我讲,他是当时面试组长,我的成绩他很满意,但看到我身高后,是准备最后叫你父亲也进来看一下他的身高。没有想到你父亲急急地就冲了进来。看你父亲有那么高才有点放心。你父亲说他又是当过兵的,家里现在三个孩都在读书,孩子是还没有到发育的时候才这个个儿。父亲当时讲得是很动情的。老师说,他动了恻隐之心,和其他老师商量后,在我的名字后面划了一个勾。
面试之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暑假里,太阳毒得狠,父亲总是不做声,闷闷地吃过早饭,戴着斗笠就出了门,一个人在田里土里挖着锄着,比平常回来得都晚。
再过十几天,放榜的日子就到了。清晨,父亲牵着我的手坐车来到市里,穿过长长地铺着石板的益阳老巷,就来到了面试的教育局。局走廊边挂着的黑板上,粉笔一划一勾地写着师范录取学生的名字。我和父亲几乎同时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字,父亲低下头来,我抬头看着父亲,都高兴地笑了。我记得很清楚,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摊,父亲买了一个大西瓜,只一拳,西瓜就裂成了两半,满是红红的瓤与汁露了出来。几十年以后回忆起,觉得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瓜了。
(中国社科院匡列辉记于2019年6月16日父亲节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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