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袁机的名字真是奇特。这个“机”字,原以为是“玄机”之意。但是,再把袁机的妹妹袁杼的名字连到一起,就发现,袁机的“机”,是“机杼”的“机”。中国传统女性的道德设定已在其中包蕴了。男耕女织。这是古中国传统的和谐的家庭分配格局。是一种参与,也是一种从属。是一种温和必需的示弱。但是,袁机的这个“机”,又在冥冥中昭彰出大化的无常与强大,隐约中有了“玄机”之意。命运的玄机,就是,不可说。因为,说不出。
这里,我想越过袁机生命成长的历程,直接来到她一生中最难堪的那一段时光。那是她生命黑色的异彩。在那黑色的异彩里,袁机的灵与肉被放置在着了火的砧板上。层叠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承认,人就是人,人就是无能为力,人就是如此屈辱地存活。
那时候,袁机已决然要嫁到如皋高家,嫁给一个她已清楚知道的败类。所有人的苦劝,都不能阻挡她的步伐,不能阻挡她赴汤蹈火的坚定的沉默。她的父亲袁滨,她的母亲章氏,她的哥哥袁枚,她的妹妹袁杼,都在她的决然面前,怆痛无声。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美丽柔弱,却又无比执拗的女子,在即将到来的一场大火中,茹苦忍痛,焚身其里。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观望了。
二十三岁的江南才女袁机,装扮一新,满头珠花,周身彩绣,施施然,走出闺阁,走出给她庇护的家门,掀开轿帘,像一尊霞光万道的观音,坐进了她命运转轮的心上。袁枚向来洒脱无羁,可是这天,他却无法洒脱。妹妹的出嫁,他连一丝笑纹都没有,只是站在门口,沉沉地挥手。既然无法挽留,那就只有虔诚地祈祷。他一手揽住老迈而悲伤的父母,一手揽住早已泣不成声的袁杼。他们真的是在送行。也许,袁机真的,再也不会归来。这样悲壮的出嫁,见多识广的袁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生生地发生在了自家之中。简直像个噩梦,拖着蝙蝠悠长的黑翼,覆盖住他宽阔的目光。
这不是嫁女,这是,送葬。
袁机坐在那抬花轿中,摇摇摆摆地消失在街头,消失在太阳那辉煌的光色里。一缕微风吹来,迅速,就静下来。像是那风,根本不曾来过。袁枚挥别的手指,僵在半空,泪水,再也不能抑制。这是他多年来最痛的一次哭泣。哭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耻辱的,但是,在扛不动的命运跟前,耻辱,又算得了什么?他只希望,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夸大其辞,铺展在袁机面前的,会是另一个较为好些的样子。
希望,原是来自于一种深度的恐惧,是一种,消极的自我慰藉。
2
你所选择的,无法不面对。盖头着地的一刹那,袁机就知道,她的选择是错误的。但是,她并不后悔这个选择。而且,她要拼尽力气,扛起这个选择。
那简直不是一个男人,彻彻底底是个怪物。袁机汗毛倒竖地迎视着她将相伴一生的那个人。袁机的丈夫高绎祖远比她想象的要不堪。只见他个头矮小之极,还是个罗锅子,眼睛歪斜得厉害,不笑时,像鬼,笑时,就是鬼。袁机的泪水,一颗颗滚下来,打湿了华袍丽服。洞房里幽暗森然,烛影闪跳如磷火,她只觉是在墓穴深处。那个怪物,眼看就要扑过来,扑过来。一阵昏眩,袁机倒下身来。
这样恐怖的场面,还只是个开头。袁机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真正的地狱生活。地狱,是人类对死后世界一个极度黑暗的想象。在这个世界里,渺小柔弱的死魂灵,将遭受极致的残虐,以此来惩处其生时的罪恶。可袁机的罪恶在哪里?她以无罪之身跌落地狱,这是不合理的。但是,这是她的选择。又怪得了谁?也许,错误选择的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袁机不喜欢高绎祖。她的审美并无毛病。她本能地排斥这个不像男人的男人,不像人的人。她知道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子,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应该被什么样的人喜欢。只是,高绎祖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当着天地神鬼,三叩九拜,是不得反悔的。她必需接受他。她的选择,本来就是出于一种不可抗拒的义务。她自以为的义务。义务就是,粉碎了喜恶,全然地接受,不管你接受的一切,有没有扎痛了你的灵魂。
高绎祖不仅形貌如鬼,事实上,也是心怀鬼胎。他脾气狂暴,品行恶劣,根本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更别说,从理法上来讲,就从属于他的妻子袁机。在他看来,袁机就是他的女奴,要受他指使,遭他羞辱,以此使他高兴痛快。高绎祖根本就是凭靠动物本能活着的。他就是一个恶的典型,教化于他,是无效的。
高绎祖的父亲高八,当年向袁家婉言解除两家亲事,正在于他不想让自己这个魔鬼般的儿子害了袁机。袁机的父亲袁滨,开始还以为,是高家看不起家道中落的袁家,异常不忿。袁机更是深感羞辱,伤心不已。高八只好说出实情。袁滨夫妇才觉释然。袁机,反来了劲儿,非高绎祖不嫁。为表其志坚决,袁机自关禁闭,断饮绝粒。袁家和高家都无法说服袁机回头,也不能把高绎祖活活打死,只好看着一只彩凤在火中焚毁,骨挫,灰扬。
3
高八和妻子非常喜欢袁机。她那无可挑剔的相貌,待人处事时的平和熨帖,都让这对老夫妇深感满意。完全是好媳妇的理想。也因此,他们更觉对不起袁机。每当看到袁机那婷婷袅袅,温言细语的模样,就不是滋味儿。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生下高绎祖这样的儿子。你说人性本善,那么,为什么对儿子的种种规劝都不奏效?你说人性原恶,可他们从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又何来恶的根源?只好归结到前生的孽。只好如此。所有的“只好如此”,都是被碾碎了的痛苦。
高八夫妇面对自己的恶儿,软硬兼施,毫无用处。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心是真的死了的。他们唯有看着袁机在高绎祖的恶中,受辱,受苦。他们眼看着高绎祖像詈骂牲畜一样地詈骂袁机,像暴打牲畜一样地暴打袁机。所有的规劝和阻挡,都微弱得像失了光焰的烛台。高绎祖像一条抛了人性的狂肆的恶狼,把他们甩在一边,去吞噬袁机。
袁机是那个时代的“不栉进士”,擅诗能词。尤其嫁到高家之后,处处遭到高绎祖凌辱,无尽的压抑和凄楚难以倾诉,只好付诸笔端。她总是一人独倚栏杆,对风长吁,望月悠叹,见花弹泪,临风颦眉。这一切的片断,心绪,幽思,她都缀诸诗行,透入词间。这时,她才觉到一点点的安慰。但是,这些诗词被高绎祖发现了。他看不懂袁机写的是什么,就拿给别人看。别人就告诉他,那些诗词都是些不悦之章。高绎祖倏然暴怒,返回家中,把诗稿撕得粉碎,丢在袁机脸上,喝命袁机从此不许再动笔墨。
袁机看着地上碎裂的纸片儿,悲咽无声。却只好频频点头,以示应诺。高绎祖见袁机那委屈的模样,就狠狠地踹上一脚,直把袁机踹倒在地,袁机额头和手臂都溢出血来。高八夫妇在房外死命撞门,斥责儿子。高绎祖毫不理会。袁机知道只有忍住悲伤,关住眼泪,高绎祖才会离开。她便强抑委屈和痛楚,让一大块儿颤抖的沉默淹没她,淹没她。高绎祖终于走了,高八夫妇始得进来,好不容易才扶起儿媳。看着公公婆婆为自己淌眼抹泪,袁机再也隐忍不住,这才“哇”地哭出声来。一枝梨花冷雨侵,竟然云仙堕溷泥。
既然丈夫不喜欢妻子吟诗填词,那就把才女的那个她,抛得远远的吧。就老老实实做一个无才的贤妇。袁机就再不看书,再不动笔,连心里也再不去想这些东西。她只要心如古井,无波无澜。那就不觉委屈了。她告诉自己,一心一意做好女红就是。每天侍奉好公婆之后,袁机就一身素衫,默然不语,把时间都耗在女红之上。朝暾未出,残月已尽,袁机都在埋首女红。她以为如此,作为丈夫的高绎祖就不会再挑剔她了。就会有太平日子。
事实证明,袁机错了。高绎祖很少在家,总是在外厮混。见惯了秦楼楚馆里的围翠绕红,欢歌媚笑,回到家,再看静坐无言,低眉颔首,一心浸在针线活中的袁机,高绎祖惟有觉得她呆板无趣,使他烦厌恚怒。高绎祖看到袁机,就像看到一具傀儡,直气得火冒三丈,不由破口大骂起来。袁机宁愿被打,也不愿被骂。打她,也不过只是打她一人,她受着就是。可是,骂她,把她祖宗八辈都辱骂在内,她如何受得了?她的亲人何辜,也要遭受这魔鬼的侮辱?袁机就忍不住回了句嘴,不许高绎祖侮辱她们袁家。高绎祖见袁机竟敢跟他顶嘴,哪里还只是咒骂,劈头盖脸就打了下去。可怜袁机,在这轰雷般的骂声与骤雨般的毒打中,无从挣脱,只有被无边的绞痛缠绕着,围攻着,撕咬着。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4
作为妻子,不能吟诗填词,连女红也被禁止,袁机简直不知该干些什么。总不能镇日发呆吧?她一个人来到花园,看着那成片成片华灿的春光,有些睁不开眼睛。那种鲜艳明媚,仿佛是另一个和她睽隔甚遥的世界。鸟声关关地鸣叫着,柔风微微地拂过,撩起她的鬓发和衣袖,她并无一点快乐。她觉得是有点后悔嫁到高家了。然而,旋即,她又否定了自己。她把那丝丝点点的悔意,像掐死蝼蚁似地,给掐死了,转身走远,把春光狠心地撂在脑后。她不能后悔,哪怕她死无葬身之地。
高绎祖不在时,高八夫妇对袁机百般劝慰,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离开高家,他们并不会怪她。他们不忍心看着袁机这样娴静美丽的女子遭受如此凄楚。袁机就牵着婆婆的手,坚定地摇头。她告诉他们,他们这样疼惜她这个媳妇儿,她如何能够舍得他们?高绎祖虽然暴躁凶悍,毕竟还是她的丈夫,他不休她,她怎能自行离去?在她的观念里,这是不允许的。高八就说,话虽如此,只是凡事都有特殊情形。像他们这样的儿子真是世间罕有,这辈子怕是改不过来了。他们不能就这么看着她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家里承受这样非人的巨痛深辱。
袁机感激二老的开明和疼怜,却无法说服自己。她只是摇头,只是默默垂泪。高八夫妇也哭了。他们对不住这个媳妇。对不住呀。婆婆把消瘦的袁机搂在怀里,像爱怜亲女般抚着她的鬓发,拭着她的眼泪,不由哀哀叹道,那就来生,让他们老两口儿做牛做马,替他们不孝不义的儿子给袁机赎罪。说着说着,高八夫妇便含泪给袁机跪了下去。袁机见公公婆婆给自己跪下,更是惶恐不已,不由悲声大放,也跪身下来,给他们重重地叩头。就这样,三个伤心人都跪地不起,呜咽不绝。高家的下人看到这景象,也呆住了,继而泪落如雨,纷纷去将三人扶起。
在这个家里,除了高绎祖,所有人都甚是敬重和爱戴袁机。但是,仅仅一个高绎祖,就足以使整个高家陷没在水深火热当中,无人幸免。袁机是这深水热火中,溺得最深,灼得最烈的一个。一个魔鬼,把一整个安稳静谧的世界给搅碎了。只要高绎祖回到家中,高家就没有片刻安宁。那悍毒的嘶吼,纷杂的物碎声,悲呜的哀泣,像一道道粗粗细细的绳索,紧紧地捆绑着高家,把这里变成一个无光之地,窒息之地,伤恸之地。
高绎祖是个狂嫖滥赌的败类。赌场和妓馆既是销金窟,也是膨胀人躁狂之气的地方。高绎祖并非高门巨族的贵公子,也无倜傥风流的仪表,还争强好胜,性情暴烈,也就很难受到欢迎。可他却不管这些,偏就像块麦芽糖似地黏在人堆里,撵都撵不走。众人无法,也就只把他当作玩物罢了。高绎祖在家里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哪里受得了别人笑骂,只是为了在这个玩乐的世界里不遭冷落,他也只好受着。
所以,高绎祖在外边受的气,从前是回家撒在父母和下人身上,现在,就全撒在袁机身上。他见袁机那逆来顺受好欺侮的模样,就更肆意虐辱。高家没有人不盼着高绎祖永远不要回来的。高八夫妇,也对这个儿子彻底死了心,毫无情份可言。他不回来,这个家才像个家。见君既欢,而在袁机这里,则是见君如虎。这样时时惊恐的日子,袁机不知何时才能到头,只觉一滴滴的更漏都那样悠长而迟滞,仿佛,不会再有天明。
5
袁机终于有了一点安慰,终于有了至亲至爱之人。她生了第一个女儿阿印。同时,她还对高绎祖抱持幻想。袁机以为,有了孩子,高绎祖就会有所收敛,开始顾家,开始对她和对他父母好一些。她以为天下的男人可能都安定下来得要迟些,孩子是他们快速安定下来的一个强大力量。却万没想到,高绎祖根本就不会安定下来。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就是有。她就是不信。他就是要她幻灭。
高绎祖并没有因为袁机生下阿印而有所改观,反倒变本加厉。他对袁机本就不放在眼里,她的温婉贤德,恰是他最厌弃的地方。袁机又未生得男丁,是个丫头。而且,阿印还是个哑女。高绎祖就气不打一处来。袁机母女从没见过高绎祖一个好脸子。袁机受气就罢了,高绎祖对不知世事的阿印也骂不绝口,就好像不是他亲生的。
袁机几乎每天都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地抱着满脸泪痕却哭不出来的阿印,在高绎祖无休止的打骂中痛哭伤惨。她再也不对高绎祖抱有希望了,像高八夫妇一样地,对他彻底死了心。但她仍旧没有要离开高家的意思。离不离开高家,在袁机看来,和高绎祖品性的优劣毫无关系。
高家只是小康之家,积蓄有限。这些年,高八年迈多疾,没有精力再去打理家业。高绎祖又是个花钱如流水般的主儿。高家早已中干。高绎祖哪管这许多,他只知挥霍。家对他来说,无非是一个钱庄,逆旅,撒气筒。家里能辞退的下人,都辞退了。高八夫妇和袁机眼看家业将空,高绎祖是劝不得的,他们只有一味省俭。
越是家计青黄不接之时,高绎祖越是没日没夜地嫖赌,大把大把的银子输掉。家里的钱差不多都花光了,该典当的也典当得七七八八了。高绎祖就开始打袁机的主意。袁家陪送过来的妆奁,高绎祖不经袁机应许,就给当掉。这些妆奁都是袁机的心爱之物,也是她对父母的一个念想,是她在高绎祖淫威之下的一份寄托。现在就这样被高绎祖当掉了。袁机又气又伤心。高绎祖回到家中,见袁机一脸冷漠哀怨的样子,很是恼怒。又想起他刚刚才输了一大注,更是怒不可遏。风卷残云般就朝袁机拳打脚踢。
袁机哪里躲得及,早给打得披头散发,鲜血淋漓。高八夫妇和几个下人都觉得不像,起急忙慌地赶来。只见高绎祖正用一枝燃着的蜡烛,肆虐地去烧灼袁机的头发和手臂。袁机像个被蟒蛇缠身的小雀般濒死挣扎。所有的人一起扑过来去阻止高绎祖,袁机才侥幸被暂时解救出来。高绎祖更加狂暴不已,没得发泄,也不管是谁,就是狠狠一脚。他母亲涕泗交流地拉着他劝勉,不想,竟给他一脚踹将过去,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一颗颗的牙齿都飞了出来。高八几乎要气死过去,只是本能地抓住高绎祖的衣领,要拼命。高绎祖又是猛地一推,高八也倒了下去。老夫妻俩在这魔鬼般的儿子跟前哭天不应,求地不灵。
早已不成人形的袁机,匍匐到公婆身边,三人抱头痛哭。高绎祖哪理会这些,好不关情地扬长而去。高家完全淹没在凄惨的悲声之中。生命的尊贵已深陷罪恶的泥淖而无从渡脱。世间真有活鬼,世间果有地狱。在活鬼猖狂的人间地狱里,所有的情,都是用来被蹂躏和作践的。它们的光蒙了尘。沾满了奇臭的尘。袁机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只想带着阿印和公婆逃离高绎祖,逃离这个魔鬼。但是,她仍然没有起念要和高家断绝一切关系,彻底和高绎祖划清界限。
6
一个人必需绝望到了尽头的尽头的尽头,才会看见自己曾经是如何的沉酣如死,才会想到,要从那缠裹人的沉酣中挣脱出来,透透气。袁机的绝望的尽头的尽头的尽头,是那个午后。那个午后,永远都在袁机的脑海里沸腾着,一想起,就痛不欲生,就后怕。复又身怀六甲的袁机,精神欠佳,身体笨重,懒洋洋地歪在织机旁。高老夫人时刻盯着正在步履蹒跚的阿印。清秋的午后,凉瑟而慵倦,无法入梦,也无法清醒。高八拄杖踉跄而至,吃力地喘着气,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袁机早已习惯了这个家的波平浪起,只是公公神色里的张皇诧怪,还是使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高八就把事情的始末简要给老妻和袁机叙说了一番。只把两人给惊得呆了。原来高绎祖输了一注大的,那些赌徒们知道高家差不多已只是个空壳,怕高绎祖万一兑现不了赌资,无端给窜逃了,就逼迫高绎祖势必在三日之内清债。高绎祖百般周旋,也脱不得身,只好寻思弄钱之法。思来想去,便想到要把袁机给卖掉。这事,外边早已传开,也就高家老小还蒙在鼓里。高八哥哥高清的儿子得知此事后,即刻派人告知高八。袁机听得高绎祖要把她卖入倡门,一下子就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死去了。
袁机难以想象她接下来的命运。她从小就告诫自己,闺阁之内,要做一个娴静的淑女,出阁之后,要做一个贤德的妇人。她也这样去做了,也做到了。却不得丈夫怜惜。那也罢了,无非是个忍字,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万料不及,她的丈夫很快就要把她卖去做娼。这是不可忍受的。卖掉她,也就不是高家人了,也就丧失了贞洁。那不行。一千一万个不行。死,也不行。还不如一死了之。想想这些年所过的日子,她都不欲苟活。只是,公婆尚存,幼女在抱,她必不能只求一己的解脱。现在,她必需离开高家了。不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时,袁机也只是要离开高家,只是权宜之计,还没有要和高家彻底来个了断。
高八原打算要侄子把袁机母女送归袁家的,只是袁机不肯,时间上也来不及。只好让下人传话给侄子,要他快马加鞭赶往钱塘,通知袁家,前来助援。一边先把袁机母女藏到一个庇身之所。还是一个老仆出主意,说不如暂把少夫人托寄在城郊的庵堂里。那里人迹罕至,想必可避过这一劫。高八觉得也只能如此。事不宜迟,袁机便拖着笨重的身子,携着哑女阿印,随老仆前往城郊庵堂而去。
那所庵堂果然隐蔽。小小的观宇,陈旧破败,完全不像有人居住,周遭尽是荒烟蔓草,狐兔奔窜。老仆就留此照料袁机母女。这里静得很,仿佛是给喧嚣尘俗抛弃了似的。很久才会听到一只鸟儿飞离枝梢时翅子振动的声响,和树叶簌簌落下的碎鸣。老仆哄着阿印,袁机只是倚在墙角发呆。老仆简直不忍去看袁机。她一看到袁机,就会想起这位美丽善良的女子这些年所遭受的非人折辱。她背过身,拉着阿印,泪水却早已滴在了地上。
袁机像个已死之人,呆望着渐渐虚弱下去的光线。她知道,可怕的长夜就要来了,它伸着湿漉漉的舌头,毫没商量地舔着人的心神,使人想要作呕,想要投身死神的怀抱。她不能想过去,也不能想未来。过去太黑,未来太茫。她只有在此刻发呆,发呆,发呆,像个木头人,在那份麻木的恍然里,获得心灵的片刻平衡。老仆去弄夜饭了,老尼把阿印带走了。只有袁机一人蜷曲在纷纷跌落而下的夜的碎片里。一片片夜色,就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朝她砍下来,砍下来。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是个被遗弃在荆榛中的观音。只是,她没有圆光罩顶。
7
高绎祖回到家中,发觉袁机已经躲起来,便四处搜寻,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人都被打骂个了遍。可就是找不到袁机。没有人告诉他。高八痛骂着这个禽兽不如的儿子,高绎祖充耳不闻。他只一心要找到袁机。现在袁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把袁机卖掉,他才能够继续混迹于那些浮浪子弟当中。高绎祖愤怒之时,整个身子都在扭曲,本已丑陋不堪的形貌,更变得诡异可怖,眼睛里似有森然的魔光。这完全不是凡间之物,也非天庭谪仙,是地狱来客。
家中找不到,高绎祖冲出家门,就像一条凶恶的猎犬,务必要找到它的猎物,然后,狠狠地予以撕裂。高八夫妇和仅有的几个下人都跪倒在佛堂,为袁机祈祷。香烛高烧,缭绕的香烟缠裹着金光闪闪的神像。那长耳垂目,慈悲满脸,法力无边的神祇,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四平八稳地沉默着,沉默着。此时的天空乌云盘结搅扭,骤然间,粗壮的雨绳一条条从天垂下,响亮地拍打着沉睡的大地。袁机再次弃绝饮食,木然而坐,她只是在等死。雨绳像大蛇般探进破陋的窗子,大颗大颗的雨滴溅在袁机的脸上,襟上,她都置之不理。这一刻,她是最接近死神的。只要一用力,舌头的鲜血就会成为引领她进入死界的灯笼。是阿印,那不能言语的弱女,是腹中的胎儿,在和死神进行着最后的角力。
高绎祖在那更狂肆的大雨中败下阵来,落水狗一样回到家里。高家在他走进大门的那一刻,便处在飘摇颠荡当中。所有的人都做好了拼力一搏的准备。他们不再退避,不再忍受。这个魔鬼胆敢张开他那嗜血的利爪,他们就给予最致命的反击。他早就没有人情了,他们的人情也给他耗得一干二净了。那就只有最原始的厮杀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父与子,母与子,主与仆,都已土崩瓦解,势难黏合了。可是,高绎祖那天晚上却出奇地安静,直到曙色染亮了第一片残叶。魔鬼不过是累了,仅此而已。
是那场雨,救助了袁机。是那雨的凌厉,削刮了高绎祖的狂躁,袁机才得以在那即将被他觅到踪迹的庵堂里保全了贞洁,她最后的底线。在那个雨夜,袁机放弃了死亡,她把自己交给了神佛。从此以往,袁机就心空如无,一念向佛了。她后来给自己取了个法号,青琳居士。一个很美的名字,也很死寂的名字。是那个雨夜,袁机的父兄兼程赶来如皋,要将袁机从火坑的纵深处拉出来。再迟一点,袁机就成为齑粉了。因为无爱,高绎祖才败于骤雨的狂暴,因为深爱,袁滨和袁枚才无视骤雨的轰鸣和淋漓。高绎祖的脚步后退了,袁滨和袁枚的脚步才赶得上袁机生命中至为关键的一刻。
袁滨找到袁机,看到女儿半人半鬼的样子,差点晕倒过去,止不住老泪纵横。袁枚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扭了扭头,让眼泪不被察觉地掉出来。袁机更是恍若隔世。从出嫁那天迄今,她都没有再见过父亲和哥哥了。她的亲人们都像突然消失了似地,再也见不到了,只把她一人丢在这总也醒不来的噩梦里。无论她怎样挣扎,那一层又一层的黑云浓雾,都在缠着她,缚着她,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一直缠缚到她的咽喉,她的呼吸就要被夺走了。当父亲和哥哥站在她面前时,她惟有发呆,是从久居的黑屋里刚走出,看见第一缕阳光时的那种麻木的不安和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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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滨先打发家人护送袁机以及阿印返回钱塘,之后就和袁枚暂留如皋,务必要高绎祖答应和袁机离婚。两人绝不能再生活在一起了,一点干系都不能再有了。高八夫妇见到老亲家,无言以对,只是摇头叹息。袁滨情知袁机的遭遇不过是高绎祖一人所为,也就并未责怪高八夫妇,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他们都后悔当初没有冷酷地阻拦袁机。可是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事已至此,所有的懊悔都只能更添愁怨。解决问题方是当务之急。高八夫妇自然要全力协助袁滨父子,彻底了断袁机和高绎祖的关系。
高绎祖哪里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袁机。没了袁机,他可怎么了账?再说,老婆跑了,他在那帮浮荡子弟跟前还有什么面子?袁滨父子只好把高绎祖告到官府。在这场官司中,高绎祖众叛亲离,不管他怎样咆哮横蛮,最终还是被判离。袁机和高绎祖,这对观音与魔鬼的恶因缘,就此终结。从此以后,袁机再未见过高绎祖。一场大火在袁机的身后渐渐失去了光焰和烧灼,可是,袁机又把自己丢进了一只紧紧缠裹的茧中,她再也没有出来过,直到死神拥抱了她。回到袁家的袁机就以青琳居士的身份,过起了吃斋念佛的日月。她的天空和夜晚是同一个颜色,无尽的昏蒙。
这时的袁枚无论官声,还是才名,都已相当显赫。袁枚从本质上是一个艺术家,官场对他来说,吸引力并不是最大的。官场最大的功能就是消解一个人的性灵,而性灵则是艺术的魂魄。陶渊明早就做出了最好的垂范。艺术家的袁枚在迷宫般的官场里深感束缚。他的内心想要脱离官场这个樊笼久矣。只是各种现实的原因,使他不得不延宕归隐的决心。直到袁滨去世之后,袁枚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官场这个浮华而冰凉的圈子里耗尽鲜活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要证明的,他已证明过了。他不想在此再有留恋。年迈而孤独的母亲,遭受惨痛深辱的袁机,都使袁枚更坚定了归隐田园的志意。她们需要他给予她们必要的人间暖意。他觉得人之为人,就在于,那份如水般流动的性灵使人有了迥异于万物的异彩神光。乾隆十四年,袁枚辞官归乡。不久,购置江宁隋氏废圆,重新修饬,更名“随园”。
随园筑竣后,袁家就举家从钱塘迁至随园了。随园在袁枚的经营之下,成了江南最有名的园林之一。加上袁枚文名盖世,随园更是誉美海内。袁机短暂的后半生,就是在随园度过的。随园是个极宜家居的所在,它有陶渊明要的田园,还有陶渊明想要而不得的风雅别致,却没有躬耕之劳。可以说,这是人间天上的佳处。而且,袁机的亲人都在这里,她爱他们,他们也都爱她。她的母亲章氏夫人,她的哥哥袁枚自不必说了,还有她的妹妹袁杼和堂妹袁棠,堂弟袁树,以及她的两个爱女,都在她的身边。她应该忘却从前那些一言难尽的凄酸悲楚,去感受生命应有的愉悦的。她却没有。
袁机虽然离开了高家,甚至从法律上来说,她已和高绎祖离了婚,但是,她自己并不认同已不再是高家媳妇这一事实。在袁机心里,她一经走进高家的大门,这一辈子都是高家的人,死,也是高家的死人。离了婚,是法律上的,她心里并没离。高绎祖是魔鬼,但是,高绎祖还是她的丈夫。袁机觉得她的不幸在于,她的丈夫刚好和魔鬼混同了一体。所以,她可以恨恶作为魔鬼的高绎祖,却无法不忠贞于作为丈夫的高绎祖。袁机身在随园,心却从未离开过高家。她也就没有再嫁的打算。一点念头都没有。袁机也不把自己当作袁家人,高家才是她的家,只是她再也不能回去而已。袁家,只是她流离之身托寄的一截屋檐。她爱随园,爱随园里的每个人,却没有家的感觉。她心里有一抹奇异的乡愁,无处生根。
9
随园里的袁机,是寂寞的。偌大的园子,如许的佳山水,好花木,都不能予她结实的快慰。她的心,依然黑着,远离着光,看不到附着于万有之上的华彩。她的寂寞,是她自制的寂寞。仿佛一不寂寞,就罪过了。所以,她把自己狠狠地塞进无形的茧中。
袁机博识多闻,又沉着能干,袁枚就把家政交给袁机打理。这样,或可散解一些她的心力,不至太过沉浸于一己的伤怀中。袁机除了协理家政,就是奉养老母章氏夫人,教导两个女儿。偶尔也会和姊妹们话些家常。至于,随园的那些美景,她是不多看一眼的。她从不出门,没事了,就一个人呆在阁楼上,看书写字,念经祝祷,或是做些针黹女红。
既是高家人,袁机就还记挂着公公婆婆。一有机会,她就会托人给他们送去些吃穿用度之物,以尽孝心。她从没想到过高绎祖。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惊惧和避忌。但她却时刻告诫自己,她今生只能是高绎祖的妻子,无从更改,不可更改。她在自造的夹缝里喘息着,挣扎着,冰凉着,寂寞着,也安稳着。随园的花开了,叶落了,她都不去在意。岁月悄悄来到她身边,又悄悄地走了,仿佛生怕惊动了这个只求一静的女子。它们是那样地轻着脚步来去,她也就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就在不觉中憔悴下来。一朵花儿,在微风中,缓缓地,缓缓地,褪去了润泽的晕光,消散了曾经夺目的香与红。
阿印的早夭,给了袁机很大的打击。她再一次几乎窒息以死。眼泪都无法排解她的惊恸。那个女孩,在她最磨折的时候,给了她最坚实的安慰,陪她匍匐过那段残酷的岁月。她难以接受阿印的乍然永去。她本已空无的心,更空得彻底了。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母亲和幺女身上。那是她生命的全部依托。她是一棵苍老的枯树,她们是她紧紧抓住的悬崖。她倒悬着生命,眺视着死的渊壑。那时,袁机的身体就开始垮下来,玉山推倒,缓缓沉坠,轰然伏地的一刻,只不过是迟早之事。
高绎祖的死讯传来时,袁机没有悲痛。她只是知道,她的丈夫在这个世界上消亡了。丈夫,在袁机,只是个符号,是一团模糊的光,并无实际的指代。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孀了,是个满身披覆着瑟瑟寒霜的女子。你再也不必坚持什么了,你的坚持到了尽头。那个夜晚,袁机坐在熟睡的幺女的床畔,在渐渐暗淡下来的蜡炬的光影里,滴下一颗颗滚烫的泪水,灼痛了她的手背。她明白,她已无法再活下去。她要去殉她那虚无的丈夫。她感觉到内心的那股力量,依旧那样强大,像一道洪流裹挟着她,冲击着她往前奔去,奔向更闷黑更幽暗的所在。
翌年,方才三十九岁的袁机,以疾故世。和她感情最深的哥哥袁枚,从扬州飞舟赶回,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红颜弹指逝,须臾芳华。袁机安静地躺在那儿,窗外的阳光柔和地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这个执念如铁似钢却又脆弱犹纸的女子,终于轻如一叶地睡着了,睡着了,那么安宁地闭上了秀目。从未有过的安宁。那个时代暗铅色的幕布的一角,飘过来,遮住了她,遮住一朵疲倦已极的蔷薇。所有的悲苦,都从她的身体上脱落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如同衣衫上的潮湿,在阳光里慢慢沁出水汽,以至,彻底干掉。那是她的“罪恶”。错误的选择,就是罪恶。
10
红颜飘渺之后,袁枚将其安葬于江宁。江宁并非袁机故乡。她生长于钱塘,去此数百里。她嫁于如皋,也无从落葬彼地。连死,袁机都是无乡的。这是袁机整个生命的寂灭的象征。袁枚思妹心切,悼妹惨怛,写下《素文女子传》及《祭妹文》。沉沉其哀,拳拳其情,淡淡其文,尽传袁机之悲绝平生。袁枚在总结袁机一生悲剧之因时,以为是她从小”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在他看来,“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坚贞若是。”就不会有这些不堪的遭际了。即是说,袁枚以为,袁机之死,其根由乃传统文化里那些束缚人的糟粕,祸害了袁机的身与心。
袁机的堂弟袁树,作诗悲悼她,中有句云:
多愁薄命兼难老,如此伤心世恐无。
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
频搜奁箧收遗稿,略剩珠玑见远谋。
更恸生无佳偶配,死犹孤冢各千秋。
和袁枚一样,袁树也把袁机的悲剧归结为,书籍害人,书籍里藏着的礼教害人。这些无疑都是对的。却也没有搔到痒处。高家生怕他们的浪荡子害苦袁机,佯称其子身患重疾,以此为由解除婚约。袁家以为是看不起袁家,高家详情以告,袁家就也答应解除。并且劝慰袁机,若是嫁到高家,就有无限烦恼痛苦。可袁机却非高绎祖不嫁。她骨子里从一而终的观念,是任谁也剔抉不出的。
所以,在袁机这里,并没有人用旧礼教的东西去捆绑她,甚至,她身边所有怜惜她的人,都想尽法子为她松绑。她却执意自困绳索之中,再把自己抛掷于熊熊烈焰的核心。离婚之后,她还以高家人自居,为高绎祖守节。这不能说,是不可饶恕的旧礼教压倒了她,而是她那魔鬼般无可救药的没有上限的执念,戕死了她。高绎祖是魔鬼,袁机是观音,但观音的心里刺着一把魔鬼的匕首。是她的执念,让那些书里的毒素,有了生根壮大强悍的土壤。
还有就是,高绎祖的父亲高八,因为袁滨解救了他的哥哥高清的遗孀和孤儿,激于义,就轻易地要和袁家结下娃娃亲,袁滨竟也就应许了。这样,就把两个本无任何关联的人,给牵到了一起,凌乱了他们的命运。这是极不负责的。如果没有这个前因,袁机哪来的一往无前地纵身火坑之举?袁机的执念,也就没有了最初的借力。执念是一种被强力暗示后的结果。人是极易被暗示的动物。一经暗示,人的思想情感就会即刻或逐渐地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改变整个人的生命状貌。
袁机的悲剧表面上看,是她横蛮的“我执”所造成,实则,也离不开旧礼教,以及旧道德的恶劣影响。是它们,给了这个本有可能喜乐的女子黑暗的暗示。生命是需要暗示的,也惧怕暗示。没有暗示的生命是一潭死水,被错误暗示的生命是深渊绝谷,只有接收到有光的暗示,生命才称其为有光华的生命。袁机的生命,被错误地暗示了,她的执念就把这错误的暗示变成了永不更改的选择,也就永不回头地背负着这错误的选择,冲撞到了所有的痛苦和羞辱。生命不被暗示就好了。那又是不可能的。这就是命运的玄机。无从变更,无从揣度,只有背负。
作者:蓝风,喜欢就旧小说的味道,喜欢晚清的那种没颜落色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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