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时候的冬天雪很多，不像现在的冬天经常不见一星星雪。放了寒假母亲就领着我去外公家。外公家在张村，要走10里路，这对还是小孩的我来说是极远的。金灿灿的太阳照在原本就晃眼睛的雪上，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却让满世界的雪更加晃眼睛。幸好路旁有两排没了叶子的钻天杨光秃秃的矗在那里将别的雪和路上的雪隔断开来。眼前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玉带，眼睛晃的睁不开就抬头看看侧面灰秃秃的钻天杨调节调节。有时候正抬着头呢，风一刮，杨树枝上的雪块就掉下来飞到脸上、灌到脖子里。我就哭，不想走了。可母亲的手里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她只好哄我说赶紧走，一会子看到一棵大槐树就快到外公家了。外公家村口的高处确实有一棵古老的土槐树，其实走到还离着一半路的黑凹村就能看到它的雄姿。凡事有了坚定的目标和信念，实现起来就容易些。每次都是围绕着那棵大槐树编各种故事让我不知不觉的走到村口。我知道故事多是假的。但村庄里很多人走了，很多东西都变了，大槐树仍然安详的守望着古老的张村却是真的。它不会说话，但我觉得大槐树才是整个张村最有故事的。
外公是运输社的工人，家里好吃好玩的东西自然比我家多好些。家里有只可爱的猫，睡觉可以一起搂着听它咕噜咕噜的响。饿了总能在抽屉里找到饼干或蛋卷，即便上了锁我也有办法给它捣腾开。每天坐在小火炉边一边取暖一边看外公熬茶也很有趣。烧开了的茶在炉子上咕咚咕咚的翻滚，我拿着切开的薄薄的馍片在炉边上把它烤的脆脆的。炉底的热灰里还可以埋土豆进去，烘熟了吃。
这种快乐也常常被一个人打破。他叫崇民，是个疯子。村里的人都叫他“疯崇民”。手脚和脸长久不洗之后变得近乎和头发一样的黑，眼珠子不动的时候，简直弄不清他的眼睛在哪里。身上穿的衣衫用褴褛来形容都有些用词太阔气。多顽皮的孩子只要说一声“疯崇民来了”都能立马消停下来，不哭不闹。
外公为了防他吓到我，总是把院门从里面闩上。但他居然还是闯到我的眼前，一看院里雪上的脚印就知道是翻墙进来的。什么都没穿，身上只裹着一条不知从谁家偷来的破毡。冻的瑟瑟发抖，比发抖更明显的是他那饥饿的眼神。我丢了魂似的扑到妈妈怀里，妈妈却十分平静。抱着我从馍盘里取出半个黑馍给了他，一转身的功夫他已经吃完了。又伸手要。妈妈看黑馍没有了，只好准备掰半个白馍给他。正好被走来的外公看到。外公恶狠狠的说:“好人都吃不饱，给疯子吃那么多干吗？吃半个把命能吊住就对咧。”边说边打开院门赶走了疯崇民，然后又把门闩紧。妈妈开始蒸馍，我烧火。外公一边喝着他的酽茶一边说：“昨晚上雪大，怕是又把谁家的洋火（火柴）偷了，钻到烂窑里冻的撑不住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烧的取暖了。后头不知道又从哪里搞这么块毡裹着。你看看、你看看……唉！”
午饭过后外公睡午觉了，我又开始我的翻箱倒柜。妈妈在打扫厨房。我瞄见妈妈拿着一个浆水菜夹馍打开院门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子回来馍就不见了。我好奇的爬到院门的缝隙里往出一看，疯崇民正蹲在墙角吃妈妈给的馍。
我回到窑旁边小舅平时住的厦子（sa-zi，一种盖在正房旁边的人字半边结构的偏房）里玩累了也趴在炕上睡了过去。睡梦中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大叫！能在大雪天让这个宁静的小村落沸腾的怕是只有疯崇民吧。我下了炕发现院门已经开着，院外不远处的好几个大麦草垛火光冲天。合村的人望着雪中的熊熊大火却束手无策！麦草垛着了是没法救的，垛子里面的火芯比外层的火焰更炙热。只能防止北风一刮，火焰顺势扑向更远处的麦草垛。那些烧着的麦草垛有一个就是外公家的，纠结谁家百密一疏竟让疯崇民把洋火偷了去已经没有意义。最紧要的是派三五个壮年寻找疯崇民的下落，收了他身上的洋火，免得觉着冷又烧了别村的麦草垛。被烧掉麦草垛的人家去沟里斫些柴火晚上烧坑用也是很紧要的事情了。
好在外公家还有一个麦草垛在堐上头，才幸运的躲过了下午的大火。但也从此就得省着烧了！原本烧两个窑里的炕，外公睡一个窑、我和妈妈睡一个窑。这下只好烧中间连着灶房有大炕的窑，晚上挤在一起睡。半夜了妈妈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还是问外公:“大（爸爸的意思），你说疯崇民跑阿哒（哪里）去了，这么大的雪会不会冻死在外头？”。外公在半睡半醒中的语气都那么恶狠狠:“悄悄睡，他能冻死？多少年了也没冻死，不要再闯祸就是好的。”
疯崇民确凿没有冻死，但后头几年去外公家就再没有看到过了。据说是村上的小诸葛给他家里人出了万全之策。西安市里富裕，给吃的人多，冷天也有暖和处。于是被本家的一个哥哥搭班车哄着带到西安市放下车，独自回来了。
又是好几年后的冬天，大雪之后有人发现我们村口废弃的磨房里的碾子上死了一个要饭的。妈妈专门去看了一趟，回来对我说:“不是你崇民叔！”。然后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唉！疯崇民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知道还活着没有？虽然远了，但论起来是我XX姨家的儿子，算是你表叔。”说着扑簌簌落下一串泪。
（未完待续）【彬州连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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