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是对知识的纯粹追求，但学术研究却不得不面对许多现实中的挑战。做学问也许能独善其身，可是作为职业的学术研究却必须经得起同行和业界标准的检验。有的时候，一个研究的出发点可能是相当功利的：为了迎合潜在读者的兴趣与评判标准而“量身定制”一个研究项目。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战时上海的米粮》就是一个这样带有功利色彩的项目。
在大部分人的想象中，历史可能是引人入胜的故事、饱满鲜明的人物：驰骋沙场的将士、宫闺深处的秘闻、建功立业的领袖、保家卫国的悲壮。学术界的历史研究全不是这样的。不论是研究古代近代、东方西方，历史研究的根本方法是寻找、收集、阅读、分析一手史料，并与已有研究形成批判性对话。历史研究的工作场所是世界各地的档案馆、图书馆，历史研究的工具是历史学家的分析能力和语言能力。所以，历史系的博士生项目在筛选申请者的时候，考察的也是申请者在分析史料时的批判能力和阅读一手史料所必需的语言能力。
笔者在美国国家档案馆查阅史料时所借阅的一手档案。来源：作者
然而，刚进大学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点。当时，我最感兴趣的是欧洲史，尤其是法国大革命。虽然我在中学时就一直对历史抱有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当时理解的历史学，不过是记忆书本上的知识罢了。到了大二，在前辈的建议下，我试着在系里寻找助研的机会，然而欧洲史的助研都有对法语、德语等欧洲语言的要求。由于我当时除英语以外没有其他外语能力，最后不得不转而专攻中国史。
转眼间到了大三，我也开始认真思考申请博士项目。导师和前辈们都告诉我，申请时提交的写作样本（writing sample）是申请历史系最重要的一部分。历史系的博士项目除去成绩单、推荐信、GRE考试成绩以外，大多要求提交一份研究计划（statement of purpose），解释为何要申请本校、计划在本校开展什么样的项目，另外还需提交一份写作样本，以展现申请人的写作能力、分析能力、研究能力。因此，我下定决心交出一份上乘的写作样本，而自大三下半年开始需一年完成的毕业论文则是再好不过的样本。
那么问题来了，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史中，我到底应该选什么题目作为我的毕业论文兼申请材料呢？和大多专攻中国史的学生不同，我有幸在大学期间掌握了比较扎实的日语能力，也修习了不少日本史方面的课程。一篇能充分展示我的双语能力和中国史、日本史基础的论文自然成了最佳选择。最初，由于我对食文化的浓厚兴趣，我本想写一篇探讨中日之间食文化交流的论文。在大二的时候我也曾经写过一篇研究20世纪初东京的西餐厅的论文。可是，食文化究竟该从哪里切入，我却毫无概念。我也自知自己的文言文水平并不优秀，没有自信研究20世纪以前的主题。另一方面，大二所上的关于东京的课程也让我对城市史饶有兴致。
在关于西餐厅的论文中，我通过地理信息软件来研究西餐厅在1914年东京的空间分布。来源：作者
在某次从中国飞回美国的飞机上，我开始酝酿：20世纪、城市、中国、日本…战时上海！我本就居住于上海，研究上海还省得我四处跑。就这样，到了大三下半学期，我的论文题目确定为了“战时上海的日常生活”，因为我想了解在抗日战争期间的上海人如何解决衣食住行这些最基本的问题。
（1941年12月8日，日军在珍珠港突袭后开入公共租界。该照片摄于永安公司前，今南京东路与浙江中路路口。来源：World War II Database）
那年夏天，我在外滩的上海市档案馆度过了一个记忆犹新的夏天。上海市档案馆遗留下来的战时档案远比我想象的更为繁多，我意识到在几个月内了解衣食住行的各方面是痴人说梦。最后，我又一次把题目缩小到了战时上海的米粮供给。即便如此，与米粮相关的档案也花了足足两个月才读完。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逐渐发现，战时上海的米粮供给这一看似微小的题目，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在1937-1945年上海境内极不稳定的食物供给这一表象下，潜藏着更加复杂的历史因果。越来越多的问题接踵而至：为什么米价在1941年后突然飞涨？在汪伪政权的背后，日本占领者扮演着什么角色？为什么1941年前挽救了上海的东南亚洋米在1941-42年后便消失殆尽？我意识到，为了理解战时上海，我必须跳出上海。一方面，我开始查阅日本陆军部、外务省的数字化档案，以及满铁研究所的调查报告；另一方面，我在导师和其他学者的指引下，利用学校提供的研究经费，前往位于华盛顿的美国国家档案馆，查阅美国驻沪领事馆、美国海军、美国战略情报局的解密档案。
档案中不乏有趣的发现。这篇介绍中国农业的报告中附有一张“满面皱纹的黑猪”照片。来源：作者
就这样，一篇仅仅是为了申请研究生而开题的论文，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为了自己的求知欲，也为了达到导师和学校所要求的高标准，我不满足于回答“是什么”，而是致力于理解“为什么”。凭借我的这篇论文，我获得了当年历史系的多个奖项，也顺利进入普林斯顿大学继续深造。
功利主义和严谨的学术研究并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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