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奶奶的年
□陈福清
祭灶日的上午，吴奶奶拉着小孙儿虎子，走进村后山脚下白雪皑皑的坟岗。雪地上杂乱的脚印，忽深忽浅蜿蜒分开，消失在一堆堆坟冢的尽头。风吹起的纸灰，打着旋翻滚着飞起后飘落在雪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寒冬中的凄凉。
吴奶奶吃力地扒开两座坟前白雪掩盖的荒草，露出两块青石雕琢的墓碑。墓碑的顶上，一颗暗红色五角星格外地醒目。她颤抖着手，从竹篮里拿出纸钱点燃，嘴里含糊不清地唠叨着：“老头子，你和儿子在那边还好吧？快过年了，我带孙子来看看你们。这平时啊也没得闲，你不会怪我吧？没啥好给你们的，家里穷啊！年三十的晚上，我给你爷俩包了饺子。虎子，过来给爷爷和爸爸磕个头烧两张纸钱。”虎子嗯了一声，跪在坟前弯着腰磕了头，用冻的红肿皴裂的小手，抓起纸钱放进燃烧的纸灰里。吴奶奶看着孙子冻得瑟瑟发抖的幼小的身体，浑浊的眼泪滴落在雪地上：“虎子，再给你爷爷和爸爸磕个头，咱们回家吧。”
风雪掩盖的山路上，一老一小佝偻着身体，在湿滑的雪地里挪动着，艰难地向村子里走去。村西头的一棵槐树下，三间低矮土墙的瓦屋，在两边高大洋楼的映衬下显得破旧而突兀。瓦屋的门前，村长高大厚实的身影站立在雪中。看见祖孙两人，村长急忙跑过去抱起虎子焦急地说：“老嫂子，又去看老哥哥爷俩了吧？这大冷天的，带孩子去遭罪啊。咋不跟我说一声？孩子太小了，经不起折腾。”“穷人家孩子，没那么娇贵。啥事都要你操持，这心里过意不去。”“老嫂子，都是乡里乡亲的，这话见外了。再说老哥哥是英雄，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今年乡里给烈军属每户二百块钱、一袋面粉、五斤猪肉，还有一桶油。你家是双烈属，给你家四百块。东西我给你放屋里了，钱你拿着给虎子买件衣服，不能苦了孩子。家里有事你吱一声！”吴奶奶送出屋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条破旧的手绢，将四百块钱包裹严实揣进怀里。
吴奶奶今年六十多岁，可是生活的艰辛和家庭的变故，让她心力交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她和老伴是一个村，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后来老伴光荣参军在部队提了干，两人结了婚。婚后的吴奶奶孝敬公婆，持家有道，即便婆家贫穷困苦，她从没有丝毫的怨言。半年后丈夫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掩护战友时踩响了地雷。伤子之痛让公婆遭受了打击，一年时间里相继离世。而这时的吴奶奶，已经有了丈夫的骨肉。娘家人劝她打掉孩子，重新嫁人。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独自养大。
倔犟的吴奶奶带着儿子，遭受了多少的辛酸苦楚，孤儿寡母的生活可想而知。在乡邻村人的帮衬下儿子长大了。高中毕业又参了军。当天晚上，吴奶奶在老伴的遗像前哭了半夜。第二天，她便早早起床收拾完东西送儿子上了军车。后来她用多年的积蓄和丈夫的抚恤金盖了三间土墙瓦面的房子，给儿子娶了亲。儿媳妇是儿子的高中同学，婚后一个月时间儿子回了部队。小夫妻俩人鸿雁传书，诉说相思。一年以后，虎子出生。在虎子满周岁的生日宴上，老村长带着乡里的干部告诉儿子牺牲的消息。儿媳妇听到噩耗，当场晕死过去。吴奶奶强忍着悲痛，问了儿子牺牲的原因。原来，儿子在值勤巡逻时，遇到了雪崩。他为了救战友，被山上崩塌下来的雪掩埋了。
县里给了抚恤金和烈士证明，又征求家属烈士骨灰安葬问题。县里的要求是安葬在烈士陵园，吴奶奶擦了擦眼泪：“人都不在了，咱不给国家添麻烦。就让他和他爸做伴吧！”后来的两年里，儿媳妇疯疯癫癫地每日看着丈夫的照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为给儿媳妇看病，儿子的抚恤金花得一干二净。虎子三岁的时候，儿媳妇出去打工，一去便杳无音讯。吴奶奶带着幼小的孙子，靠乡里的救济和拾些瓶子、纸板等废品度日。
除夕夜前三天的早上，村长扛着一捆柴火送到吴奶奶的家里：“老嫂子，我给你送点干柴火过来，马上过年了。这冰天雪地的，没柴火烧火怎么过啊。你这屋里啊湿气太大了，要生着火别冻着孩子。回头我再给你扛捆柴火过来，你放心地烧火别担心。”“大兄弟，你这样帮我祖孙俩，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呀！”吴奶奶擦了擦眼角。“老嫂子，你客气啥呀！没事我走啦。”走到门外的村长又转回头：“哎呦，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大事。”“大兄弟，啥大事啊？”吴奶奶一脸的疑惑。“昨天下午接到乡里通知，明天上午县乡领导下来慰问军烈属家庭。乡长特意关照，县领导问啥你就说啥，可不能由着性子乱说呀。记住啦？”吴奶奶慌忙地点着头：“不乱说，不乱说！”
早上吴奶奶的院外，停着几辆轿车。村里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看热闹，远远的站着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车里下来一群人，人群里一位中年人高大威严。人群簇拥着他向院子里走去。村长边跑边喊：“老嫂子，快出来。县委李书记看望你们来了！”吴奶奶慌忙地跑出屋子，将手在破旧的围裙上狠命地擦了擦。满脸陪笑着：“谢谢李书记来看我们，感谢党，感谢政府啊！”说完跑上前双手握住李书记的手，使劲地摇着。随从的乡领导立刻围拢过来，手里托着粮油米面挤着笑脸，对着乡文化干事的相机留影。李书记抬头看了看，微微地皱了皱眉：“我看这照就别拍了，别搞形式主义！”“对，对！别拍照片了。随行的韩乡长附和着陪着笑脸。“李书记，快进屋暖和暖和吧。外面冷别冻着了！”吴奶奶说完，手忙脚乱地跑进屋里倒了几碗热水。端着递给李书记：“李书记，你们大老远地来看我们，家里穷没啥好招待，喝口热水吧。”“老嫂子你太客气了，这水啊我喝了。”李书记笑着喝完了碗里的水，回头看了看。随行的县乡干部也僵硬地笑着喝完了水。虎子躲在吴奶奶身后，惊恐地抓着衣角，怯生生地看着屋子里的人。李书记爱惜地摸了摸虎子的头，抱起孩子。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异味。李书记看着满屋子堆集的破烂废品，皱紧眉头，当他看见厅堂中间墙面上，挂着两张军人的照片时，急忙放下孩子，走到照片前站直身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老班长，我对不起你啊！”说完李书记眼睛泛起泪光。后面的人群都聚拢过来，向遗像三鞠躬后，李书记又一次紧握着吴奶奶的手：“老嫂子，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的工作失职啊！还有什么困难你提出来，我们现场解决问题。”吴奶奶笑着说：“李书记您能来看我们，我们就知足了。政府没亏待我们，前些日子村长还送了年货，还有乡里给的两百块钱。我平时还攒了点钱，你看看。”吴奶奶掀开破旧的铺盖，下面整齐摆放着十几张一元和五元面值皱巴巴的纸币。“政府对我们够好了，我们也不能再张嘴向国家提要求啦！”李书记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铁青着脸问身后的韩乡长：“今年县里烈军属的慰问金，不是五百元一个人吗？”韩乡长支支吾吾：“李书记，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个事情，具体情况我再回去落实一下，保证给您一个答复。”韩乡长一边说着，一边擦着头上的汗。“这就是你对我们保家卫国而牺牲的英雄们的态度吗？”李书记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铁青着脸走出屋子，跨上车疾驰而去。
除夕夜的晚上，吴奶奶煮了饺子，摆上五只瓷碗。碗里堆起的饺子冒着腾腾热气，吴奶奶又端出一碗红烧肉，放在遗像前：“老头子，这饺子都是你和儿子爱吃的韭菜馅。你爷俩尝尝咸淡，这一年到头啊，也难得吃上回饺子。今天是大年夜，我给你和儿子倒杯酒，你爷俩喝杯酒也算过个年了。这还有红烧肉都是你爷俩爱吃的菜，你们多吃点，锅里还有呢。看看，我给孙子包了压岁钱了，明天大年初一让虎子高兴高兴。”吴奶奶从怀里掏出几个红纸包，每只红纸包里放着一块钱，这钱就是她床铺下集攒的零钱。
“老头子啊！你和儿子在那边安心点，别掂记我们。这日子过得真快啊，虎子过了年都五岁了。哎！我也越来越不中用了，有时候觉得太累了。想躺下去好好睡一觉，再不想醒啊！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在村后山上，陪你和儿子说说话。可是，我不能啊！我走了虎子咋办啊？虎子可是咱家的根啊！再苦再累啊，我也要把孙子养大，好给你爷俩一个交待。你爷俩放心吧！”虎子吃了口饺子，在吴奶奶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儿媳妇走了，这个家也散了。我们不能怪人家啊！孩子自打进咱家门，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走就走吧，找个好人家少遭罪。可就苦了咱虎子了，这么小的孩子跟着我这老婆子遭罪，我这心里比刀割还难受啊。”吴奶奶摸着孙儿的头，眼泪打湿了衣襟。夜深了，吴奶奶就这样唠叨着，哭泣着，慢慢地睡去。梦里她看见老伴和儿子向她走来，脸上带着笑。
作者简介:陈福清，祖籍盱眙，现居常州，爱好广泛，尤喜古体诗词，作诗词杂文多篇，性格豪放，不拘小节，追求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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