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妹妹素未谋面，只是从母亲嘴里知道我曾有个妹妹。
我九五年出生，妹妹大概是比我小两岁，如果健在，可能刚刚大学毕业。母亲前几年时常念叨“如果你妹妹在的话，你们三姊妹多好”云云。
妹妹是在母亲腹中被打掉的，鲜活的生命荡然无存。我后面想，妹妹在母亲腹中安枕，悠闲地享受母亲的养液，偶尔还能听见我们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她是否会迫不及待看这五彩斑斓的世界；她在母亲腹中并不能言语，也张不开眼，听见的也是朦胧，对她来说这些混沌的阻挠是为了磨练她能够在出生后吃生活的苦，想必姐妹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母亲在某个成熟恰当的时机让她呱呱坠地；她出生后会有母亲用春天的温暖去柔和她的内心，让她学会女孩子的纤纤之美；父亲会用夏天的热烈去锻造她的意志，让她学会女孩子的坚强之美；会有大哥用秋天的安静去营造她的诗意，让她学会女孩子的诗书之美；会有二哥用冬天的恶劣去培养她的独立，让她学会女孩子的生活之美。我的妹妹——无名的女孩子，如果出生，她会有银河一样的幸福——闪亮且璀璨。
可惜，我的妹妹终究是被打掉了。
母亲本是一个慈爱的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喝下那肮脏、罪恶的药；母亲在端起这碗药的时候，她大约是绝望的，那个胎儿在她的肚子里轻轻蠕动，或许是在和母亲游戏，母亲和她之间从无间隔，她即是母亲，她和母亲本是一个人。母亲的肚子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住所，但是在二十多年前，母亲的肚子却堆满了蛇蝎，宛如纣王的虿盆，妹妹在母亲的肚子里挣扎、哭泣，她多么希望母亲能如平时那样呵护她；随着药的流下，妹妹张大了嘴巴，以为是母亲予她的琼浆玉露，她的脸上洋溢着可爱的笑容，喝完之后妹妹用她白嫩的小手还抹了抹嘴巴，似乎是在回味。不多时，妹妹蜷紧了身子，全身战栗，原本红润的脸颊顿时苍白无比，嘴里只能凄惨的“咿呀”，她奋力地在母亲肚子里横竖乱窜，她伸出双手，不断地拍打母亲的肚皮，她与世界的距离仅仅是母亲的肚皮。渐渐地，妹妹身子越来越小，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点一点的地化成了血水。
母亲手里的碗滑落在地上，“砰！”清脆的
响声，碗四分五裂。
母亲额头的汗珠漱簌落下，头发结成了一条条的绳，面无血色，嘴唇白青；母亲双眼空洞，另一个自己被她亲手杀死了，母亲眼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悲伤，更没有惋惜，只有恨——恨她自己。母亲躺在床上，久久不语，只是用手轻抚着自己的肚皮，那原本圆滚滚的肚皮如今已然塌陷。家里人沉默地忙着收拾刑场，父亲憋的眼泪也未曾流下一滴。草席的乱枝刺伤了母亲的手，她并不痛，父亲给她端来了开水，母亲不理会，嘴里自顾自地说着胡话。
几年前的新房，那里承载着幸福，是母亲和父亲温馨的天地，那里还曾诞生过两条生命，不！准确来说是安全诞生过一条生命，另一条生命是险生的，而我就是那个险生的。短短几年，这间房子里只有血腥气味，原来的幸福和温馨已分开两旁，被凄清占据了主动。这间房子极冷，一直到现在亦如此。不知怎的，从小我就害怕走进这间房，哪怕是在太阳过分炙热的时候，我走进就浑身汗毛直立。
我长大后，听着母亲说这些事，只能哀叹，母亲言行终于是平静许多，至少面上如此。
父母心里的遗憾再无法弥补，妹妹的生命再无法挽回；我们家的小公主去了远方，那里叫天堂——是的，妹妹是像母亲一样善良的人。
杀死我妹妹的并不是母亲喝的那碗药，而是那段时间。那段恶臭、哀痛的时间，那段令几亿家庭支离破碎的时间，那段几亿多婴儿被残杀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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