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得丑这件事情,我从小就知道。
当初人牙子来村里挑姑娘,我前后左右的同村的都被他带走了。
我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头顶晃荡的也是一棵最枯萎的草。
我娘拉住那个肥腻的男人,哀求道:「我家姑娘,多少给点吧。」
人贩子力气很大,不耐烦的一把甩开我娘:
「我这可是给太守府的老爷挑丫环,那长得好看的是要去伺候太守老爷的,运气好的可是有可能抬姨娘的!
「就算长得再差点的,当个粗使丫环劈柴做饭,那是不露脸,可是也得过得去是不?」
他用那小的睁不开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赶紧移开,仿佛多看一下都会让他不舒服。
他咂咂嘴,又对着我娘道:
「就你家姑娘这长相,倒贴给我也不敢收啊。」
我娘没有办法,带着我去了城里的花街柳巷,对着怡春院的老鸨求了又求:
「您就买了她吧,拖地打洒倒夜壶,别人能干的不能干的我们都能干……」
她头发花白,腰弯成一张马上就要折断的旧弓,神色寂寂,因为她女儿的瘦弱丑陋卖不出好价钱而卑躬屈膝。
老鸨摇着扇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细着嗓子道:
「哟,你们也不看看我们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可是靠脸吃饭的,怡春院又不是什么慈善堂,你卖个人我们就得买?」
说着,就要门口的跑堂想把我们赶走。
我娘一手抱着柱子,一手拉着我,情急之下给那老鸨跪下磕了好几个头:
「少给点也行,姑娘我养这么大也不容易,这不实在是没办法了……」
门口拉拉扯扯实在不好看,老鸨翻了个白眼。
她正要开口说话,我站出来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又用手指往后梳了梳几天没洗的头发。
我对那老鸨说:「我爹娘长的都不丑,我本应也不丑的,但是我现在太小了还没有长开,你等我再长长,我能给你挣钱的。」
这个时候,那老鸨才正眼看了我。
她那扇子摇了又摇,看了一眼我娘,又挑起我的下巴端详了一会,最后对我娘道:
「二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于是我娘欢天喜地的去拿银子了。
她甚至欢喜到忘了再多嘱咐我一句,照顾好自己。
有人领着我去换衣服,老鸨哼了一下眼神飘到我身上,不知是不是在和我说话:
「看起来是个本分的。」
于是我便在怡春院住了下来。
因为我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太小接不了客,于是便做一些烧水劈柴倒马桶刷夜壶的杂活。
我叫宋桃,生我的时候桃子熟了,我娘便说:「那就叫桃吧。」
其实我家倒没有穷到吃不起饭的地步,我娘急着卖我主要是因为我有个弟弟。
弟弟想读书,城里也开了书院,对外说是公平招生,看学生的水平和能力。
但是村里什么都不如我弟弟的王承,都被招进去了,我弟弟却没有动静。
于是我娘提着一只老母鸡去了王承家。
她晚上才回来,回来以后她和我说:「桃儿,你弟弟得读书,读书咱们全家才有出路。」
我说行。
后来我知道,我娘用卖我的二两银子,买了一块上好的墨,给夫子送了过去。
然后我弟弟第二天就收到了去书院上学的通知。
挺好的。
2
我第一次见到陈非,是去书院给我弟弟送烙饼的时候。
转眼已经过了将近五年,我也已经长到十六七岁,近两年开始慢慢接客。
我隐约记得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屠户。
他十分凶恶,几个打手合力才把他赶走,他好似跟老鸨杠了起来,每天都要在怡春院最热闹的时候,闹上那么一闹。
老鸨便喊来在后院刷盘子的我,让我把他带去最差的厢房伺候一下。
我看了看周围吓得有些抖的一众女人,点点头说:「行。」
这便是我第一次接客了。
后来陆陆续续的,一些泼皮,戏子,难弄又地位低下的就都让我去了。
不过他们钱不多,故而我的生意算不上好。
老鸨让我和那些姑娘一样喊她妈妈。
她有时会盯着我平凡而寡淡的脸摇头:「当初真的信了你的鬼话,觉得你以后会好看买下来。」
我对她笑一笑,手里的活没停。
于是她又叹口气:「确实是个老实的。」
我家里是少有的我娘管事,决定卖我的时候,我爹蹲在那一句话也没说,他死的时候,我站在他旁边也没什么话说。
我娘说,我爹是被那街上的突然发疯的马匹撞倒以后吐血的。
那马匹是城里太守的侄子养的。
我说哦,然后我娘和我一起沉默了。
我弟弟宋霆红着眼,闹着要去找那人讨个说法。
我说那你去吧,那马匹的主人正好是监狱的狱头,你过去给你随便定个罪名,把你关进去,你书也不用读了,命也不用要了。
我娘死死拉住他,两个人抱头痛哭。
后来我娘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把我的钱都拿了出来给她买药。
她用干枯的手指虚弱地推开,然后盯着我,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
她问我:「桃儿,你怨我吗?」
我把碗放到腿上,停了一会说:「不怨。」
于是她哭起来。
她说:「桃儿,你得帮衬你弟弟啊桃儿,他是你弟弟。」
我说行。
以前是轮不到我的。
接儿子,给读书的儿子送东西,是她莫大的荣耀,那个时候她的眼里才有光。
晚上去妓馆的院里问我要钱的时候,都要叮嘱我一句:
「别去找你弟弟,你弟弟在读书,可别让他一起读书的伙伴知道他姐姐在妓馆……」
我看着她紧紧攥住手里那点钱——我的卖身钱——朝她点了点头。
没多久娘也没了,家里没人了,宋霆上次和我说想吃我做的烙饼,我今天便送过来了。
谁知在那书院门口,被一群和我弟弟差不多年纪大的男孩拦住去路。
他们从书院出来,穿着书院配套的衣服。
他们盯着我手里的饭盒看了好一会,狎笑道:「咱们书院里的还有怡春院的相好呀。」
然后趁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把拽过我的饭盒,拿出一个烙饼哈哈哈笑道:
「这东西喂狗狗都不吃吧?」
然后狠狠的扔在地上,又朝我走来:「小娘子想必也是怡春院的人吧,看你这相貌,睡你一晚上应该不贵吧?」
宋霆正巧出来,与那群人似乎是认识,他气的脸红脖子粗,一把把拦在我面前的人推开:
「陈子恒,你离我姐远点!」
那叫陈子恒的周围也是有几个书童,叫嚷着就要冲过来。
那个穿着绿色常服的男人,便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他满身酒气,喝的醉醺醺的,周围簇拥着一群家丁,浩浩荡荡走过里的时候特别像来抢劫的土匪。
他看了那陈子恒一眼,又瞅了我们一会,然后什么也没有说,蹲下身把捡起来那块被陈子恒扔掉的烙饼。
他拍拍灰,然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咬了一口。
我们一堆人看他闭着眼咀嚼,然后看他睁开眼就冲到陈子恒的面前,甩了他一巴掌:
「你他娘这是不是浪费粮食?那么好吃的饼就被你这样给扔了?」
周围的人,包括我,都愣在原地。
那陈子恒也是捂着脸好一会才扑过去,但被一个旁边的书童拦住了。
然后他挣扎着骂起来:「陈非,你他娘的才有病吧?为了一个他娘的破饼子你敢打我?」
谁料想陈非又走了过来甩了他一巴掌:「陈大少爷,我今天还就是手痒想打你,有本事你打回来?」
陈子恒目眦欲裂,叫嚣着就要和陈非拼命,被两个书童拉着拉远了。
陈非那边站了十来个人,陈子恒加起来也就四五个,高低顿时能够分的清楚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陈非和陈子恒早就有过节。
那天陈非喝了酒,刚刚吹牛吹的说看见陈子恒就要揍他一顿,结果真的一出酒楼,就遇见了陈子恒,于是就直接把他打了一顿。
和我没有半文钱关系,和我的饼子好吃不好吃,也没有半文钱关系。
但是当时我看陈非打完人,正雄赳赳气昂昂要走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拿出饭盒里干净的一张饼。
我说:「给你。」
然后他周围那些和他穿的一样花花绿绿的人,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他梗着脖子,歪头看了我一眼,走路都有些打晃。
但是他还是走过来接过我饼子,又对我做了一个并不标准的揖:「谢谢小娘子。」
他应该是醉的狠了,摇摇摆摆对着宋霆拜了一下。
和他一起来的那群人又笑起来。
3
他们走远以后宋霆问我,什么时候认识的陈非。
我说我不认识。
于是宋霆难看的脸色缓和了一下,他对我说:「阿姐,这个陈非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千万离他远一点。」
我问宋霆:「你为什么说他不是好人?」
宋霆嫌恶的皱了皱眉:
「你看他旁边站的都是什么人,一群纨绔子弟而已,不会读书,也没有功名可以挣,就他这个乡军的头头还是他爹给他拿钱买的,谁不知道这个混世大魔王?」
我盯着宋霆说:「你这样说不对,如果你爹有钱他也会想给你买官,不能因为这个就说他是坏人。」
宋霆对我的话觉得很不能理解。
「阿姐,你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个陈非并不是因为买官才被我不喜……
「他不仅不读书,他还打过我们夫子,这种不尊师不重道不知礼义廉耻之人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不常出门,并不知晓现在陈非的名字好用到可止小儿夜啼,城里谁家的孩子晚上哭闹,只要说一句你要是再闹就让陈非来打你,那孩子就会立刻乖乖的。」
我想起当时为了让宋霆上学的那二两银子的墨,无法苟同宋霆的观点。
但是我也没有和他继续争辩:「我带的饼子你吃吧,我今天出来时间有点长了,要赶紧回去。」
宋霆突然沉默了下来,没有接我的话。
我看他一眼,发现他盯着我食盒上面怡春院的标志,重重喘了几下。
他张口,声音压得有点低:
「阿姐,你以后不用过来给我送东西了,爹娘也留了一些银钱,我暂时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
过来送饭的时候,我是换了衣服和装扮的。
但是饼子热的比较好吃,我离他的书院比较远,拿过去又会凉。
我左右思索着,放在食盒里会凉的慢些,所以才拿来用了一下。
我点点头,也没有解释什么,就说:「行。」
回去的时候,跑堂的小灵子先凑了过来。
我在这妓馆呆了好些年,也被这些新来的娃子喊的上一声姐:
「桃儿姐桃儿姐,妈妈找你找了许久呢,今天来了个硬骨头,妈妈气的桌子都掀了……」
他咂咂嘴,歪头道:「我还没有见过妈妈发这么大脾气呢!」
我点了点头:「那应该确实挺生气。」
妈妈爱财如命,这怡春院的一桌一椅她都爱护至极,看来今天是真的气急,这会肯定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我换了衣服去她房间,果真看她在屋里捂着胸口,一抽一抽的。
我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她接过来喝完,放到一边,就开始细声细气的抹眼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给我送了这么个祖宗……」
讲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了。
新来的姑娘是官府送来的,说是京城获罪大官的女儿,被充为官妓,扔到了怡春院服刑。
官妓归国所有,并不属于怡春院。
不仅如此,怡春院还要负责官妓的人身安全,一旦官妓自杀或者逃走,整个怡春院都会被连累。
「定是上次给那太守的银钱交的少了!这次故意放到我们怡春院来,一旦这人出了什么事情,太守那群扒皮吸血的,可不就有了理由把我们给抄了?!」
捂在胸口的手换在了额头上,妈妈叹了口气,她拉着我的手道:
「桃儿,这姑娘是个心气高性子硬的,一声不吭直接撞了墙,你说来之前死也就死了,这死在怡春院是个什么意思?
「妈妈知道你是个话少但是不算愚笨的,就当帮妈妈个忙,帮我盯着点,这段时间被让这姑娘寻死了……
「我去看看还能拿出来多少银子,想办法再去送点礼,看把她能不能给送到其他地方。」
我点头应了,看她扶着桌子起来,进了里屋。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那么头疼颓废的样子。
在这里久了,见的手段也多了。
妈妈也算的上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的姑娘们也管的极好。
有良家子又哭又闹就先饿几天,再打几顿,再硬气的就下点迷药夺了她清白的身子,也就愿意留下来了;
有从外地逃难来的禁不住饿,给碗饭就认命了;
有从那金兵攻下的其他城池跑来的,她就脸一绷,说若是不听话就把他们给送回去,也都乖了。
「差那么一点点人就没了。」
小灵子在我耳边叨叨:「不哭不闹,该吃吃该喝喝,大家觉得还挺听话,谁知道就那么一会没人就撞墙去了……
「流了好多血呢!大夫说血是止住了,人这是晕了没意识,但凡有意识都会再撞一下的。」
我理解妈妈说的难弄了。
绝食的、闹的、不愿意接客的,都是给了自己认命的缓冲期。
她们其实也清楚,以后的结果和将要面对的未来。
但是像这个姑娘一般的,才最吓人。
她是真的想死。
谁能拦住一个想死的人?拦不住的,只能延缓一下。
妈妈放心我,我便照顾了她三天。
那姑娘第二天就醒了,喂的药也吃,给的饭也吃,就是不说话。
我本就寡言,彼此相安无事相对无言的待在一个房间。
那天下午,小灵子过来敲我门,说是我弟弟来找我了。
我有些疑惑,宋霆上次的意思便是不想与我有过多接触,今日怎么会突然过来?
我让小灵子过来守着,去了后院找宋霆。
他一见我就格外激动:「阿姐,你们那边有没有个叫薛琳的姑娘?」
我照顾的姑娘就叫薛琳。
于是我点点头。
「那是薛将军的女儿!」
他愤愤道:「薛将军被人陷害谋反,圣上本就忌惮他拥兵自重,便趁机抄了薛将军的家,把薛姑娘流放到此地来被人侮辱。
「世人皆知金人在边境对我们虎视眈眈,圣上本就重文轻武,使我泱泱大朝无人可用,薛将军极力想填补军用补贴,牵动了朝内大部分人的利益……
「他们愿意割城池求和,杀掉薛将军,便是对金人最忠诚的投递状!」
我沉了脸:「宋霆,慎言。」
他默了一会,然后又目光灼灼的看向我:「阿姐,薛小姐是虎将之女,是名门之后……她不该受此辱,你能不能,能不能把她救出来?」
「不能。」我淡淡道。
宋霆愤怒的盯着我:「阿姐!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
「救出去以后呢?」我问宋霆:「救出去以后你们吃什么喝什么?救出去以后你们如何逃避官府的追捕?救出去以后你们如何弄到户籍行走各地?」
我的这些现实问题让宋霆陡然丧了气。
我对他摇摇头:
「困住薛小姐的,不是怡春院这小小一方妓馆。」
4
我回了屋,小灵子忙他的去了,薛琳姑娘起了身,在梳洗。
我这才第一次非常认真的打量她。
素衣素服,身量并不高挑,长相并不出众,却难掩周遭气质、
眉宇间有傲气,有英气,还有一个泛紫的伤口。
怡春院客人众多,难免有附庸风雅之徒,所以房间少不了笔墨纸砚。
她自己起身,去里屋拿了墨自己磨,铺上宣纸挥笔写了几个大字。
「你识字吗?」她望向我,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
「不识。」我说。
于是她低下头自己继续写,我站在旁边给她磨墨。
她写了一个下午,我看着屋内的厚厚一摞纸张问:「你写的是兵法吗?」
她停了笔,抬眼看我:「你不是不识字?」
「我不识字,是他们说你算得上你爹的谋士,和你爹一起打过仗,熟读兵法善用计谋,还大胜过金兵。」
聚集在笔尖的墨水滴在白净的宣纸上,她垂下眼:「那是以前。」
「为什么以后不可以?」
她苍白的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以后能如何?用这受辱之躯,用这妓子之身?」
「你没有接过客。」我说。
「我不会接客。」她微微挺起了胸膛,眼神里带着满满的视死如归。
「若是你接了客,今天的兵书你还能默写出来吗?」我问她。
看她愣住,我继续说:「我没有接过客之前我会烙饼,接过客之前我依旧会烙饼,接客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改变。
「你现在会打仗会写兵书,就算你留在怡春院,你不会断手断脚,那你可以继续用你的手继续写兵书,若是有机会,你也可以继续去打仗。」
她咬住嘴唇,声音低的有些抖:「可是那样我就成了妓……」
我说:「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当妓女的,我若生在世家,我应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若生在皇家,我应也是众星捧月娇生惯养。
「可是我生在这里,不识字,也没书读。
「我虽然知道礼义廉耻、以色侍人最为低下,我又没有办法,也没人问我愿不愿意。
「我得活着,总不能因为没了清白,就让我去死吧?」
她呆呆的看着我,我又说:
「你是该死的,为你的道德,为你的礼教,为你读的书,戏文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可是死了就是死了,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似乎还没有从我的话里反应过来。
沉默良久后,小灵子来给我们送晚饭了。
她吃的似乎比前两日多了一些。
5
「福星呀福星!」妈妈拉着我的手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这烫手山芋竟然被你晾凉了。」
「虽然薛姑娘是答应了,但是我们能拖还是拖着比较好,万一真的再有什么过激行为,对咱们怡春院还是有影响的。」
「对对对。」妈妈连连点头,眉头皱的很紧,对着我压低了声音:
「本来他们的意思就是要咱们好好磋磨这姑娘,这话说的!搞的我们好像那什么逼良为娼的恶人一般。」
顿了顿,妈妈又说:「虽然确实也干了那么几件。」
确认薛琳不会再寻死后,妈妈放心了很多。
期间宋霆来找过我几次,我不太想见他。
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也觉得薛琳士可杀不可辱。
再次见到陈非,是和小灵子一起去街上采买。
我们远远看见街角一群人围在一起,喧闹极了。
小灵子也非要拉着我凑热闹。
走的近了,我才发现被围在中心的那群人,就是上次和陈子恒打架的陈非那些人。
他们一群穿着锦衣华服的少年们,把一个年迈的老人围在一旁,对他拳打脚踢。
老人衣衫褴褛,哀求着他们放过自己。
为首的陈非冷笑着又踢了那老人一脚:
「放过你?放过你赌场的那些债谁给老子还?」
老人又吐出一口血,抱着陈非的腿痛哭流涕:
「陈非大老爷!陈非大老爷!我实在是拿不出来银子了,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众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都觉得老汉太过可怜。
但是陈非恶霸的名声在外,又无人敢去搀扶倒地的老人一把。
「都给我闭嘴!谁他娘的再吵吵老子把你们拉出来再揍一顿!」
陈非紧紧皱着眉头,对着人群吼道,然后一脚踢开那老汉。
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趾高气昂的离开了,临走似是觉得不解气一般,又狠狠踹向那老人的胸口。
旁边的小灵子反应很奇怪。
来到这边时,他先是被地上的血吓了一跳,躲在我的身后。
等他看清那老人的脸以后,却突然握紧了拳头,表情愤恨。
回去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小灵子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打得好。」
我看向他,第一次见这个半大孩子抹眼泪。
他说:「桃儿姐,你知道吗?那人其实我认识,我们一个村的,我和他小女儿一起长大的。
「可是这人是个赌徒,为了钱抛妻弃子,还把女儿卖给一个商户姨娘当丫环了。
「那姨娘心肠狠,生生把人给折磨死了……」
小灵子没再多说,他就蹲在地上哭,哭的几乎喘不过气。
我也蹲下等他,时不时给他顺顺气,最后想了半晌还是张了嘴:「这世道,大家都苦。」
6
「这金人破城以后,可不把城里的人当人来看呐!」
城里最大酒楼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对着在座的各位茶客介绍道:
「说的是投诚不杀,可这些里长领队们却带着金人寻工匠补铠甲兵器,那些混蛋先找富户抢钱抢人,没有就杀,见血了拿的钱就多了;
「为了满足兽欲,他们看见女人就撕衣服,连幼童和花甲之年的老人也不放过;
「那强壮点的男人,就当牲口戏玩,先赶在一起,然后慢慢包围成圈一刀一刀刺死;
「他们放火烧尸体,烟尘不绝,浓雾漫天,抢够了金银,发泄完兽性,便诱骗城中人民出来,然后再进行屠杀!
「这个时候的杀人只是为了泄愤,为了那些城中守城的将领,给他们带来的损耗发泄……」
说书先生本激动的唾液横飞,讲到最后叹气摇头:「金人攻下的城池,没有几个活口。」
底下坐了一个男客,似乎真的被吓到了,连喝几杯水,又喊小二添了一壶茶。
最后他问:「这金兵……不会打到我们这边来吧?」
说书先生对底下的反应很是满意,他抚了抚胡须:
「自从薛将军下台,金军说是感觉到了我们的诚意,已经和咱们签了临城之约,咱们年年纳贡,应当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宵小之言!」
一声怒吼响起。
陈非醉醺醺的起身,对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大叫:「金人如此残暴!怎会因为什么临城之约,就不过来攻打我们了?」
他今日是一个人来的,周围没有什么狐朋狗友打手家丁,此刻又醉的毫无威胁。
说书先生气的吹胡子瞪眼,还没有来的及说话,就被另一个客人抢先道:
「怎么,陈大统领你好歹也是官职,带着咱们城里众多民兵,那到时金军若是来攻城,你可先别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开城投降啊!」
在座的酒客茶客哄堂大笑起来。
醉的站不稳的陈非却正色道:「若金军真敢入咱们城池,我左一拳打倒一个!右一拳打倒一个!非要打的他们哭爹喊娘,后悔来这边!」
众人的笑声更大了些。
酒馆老板叹口气起身:「陈大老爷,您可比金军可怕多了,这金军应该不会赖账吧?您看您啥时候有空把这个月的账单结一下?」
然后陈非就被酒馆里的两个跑堂驾着扔了出去。
近日已经入秋,夜里的天气冷了许多,我把他从墙角扶起来,摇摇晃晃的往他的住所走。
他醉的厉害,却依旧言语不清的问:「左一拳,右一拳的打跑他们……」
我只当在哄醉鬼,对他应道:「对,你能打跑他们。」
倚在我身上的重量猛然间轻了很多。
我扭头看向陈非,他的眼神突然清明了许多,他又问我:「你真的信我?」
我也站直了身体,说:「我真的信。」
然后我看他又眯起了眼,身体又摇摇晃晃的靠向我,嘴里嘟嘟囔囔:「怎么老是做梦……」
后来到了他家门口,他家仆人接过去给我道谢:「麻烦姑娘了,我们少爷最近在和我们老爷闹别扭,说了气话也不让我们去找,我们正在干着急……」
我点了点头,把他送走以后就回了怡春院。
薛琳前日开始接客了,她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太守。
她倒也平静,不管是接客前还是接客后。
我给她烧水洗澡,让她坐在浴桶里,用浴瓢一下一下冲洗她浑身的青紫和牙印。
她突然对我开了口,她说:「你知道吗?这个男人以前是我爹政敌的下属,卑微谄媚的一个奸佞之徒……」
她重重喘着气,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她的眼泪流下来,我第一次见她哭,无声无息,连哽咽和抽噎也没有。
就是汹涌的泪水从她眼里流下来,流到她遍体鳞伤的身上,流进浴桶里。
我握住她不停发抖的手,沉默了许久后开口道:「你看,死掉多简单,活着才难。」
7
陈非来找我实在是我没有想到的。
但是他确确实实的来了,吊儿郎当的站在怡春院门口,把妈妈吓的在屋里团团转,觉得他是想来白嫖:
「这陈非不是很烦女人吗?今天是要干什么?不行,得找个理由把他轰走。」
「我去吧。」我擦了擦因为洗衣而湿漉漉的手。
妈妈走过来,拉着我蹙眉道:「都说了这些粗活不用你来干,交给新来的小丫头就行」
「我也闲不住。」我笑了一下:「我就去门口看一下。」
陈非今天还是一个人,见我的时候还微微扬起了头。
我走过去,见他从兜里拿出来一个耳坠。
他问我:「这个是不是你的?」
我看了一下,还没来的及答话,就又听他问:
「那天晚上是不是你送我回去的?」
我点点头,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还给你」他说,然后把耳坠递了过来。
我收了起来,看他转身要走,走了一段又回头望向我,见我还站在原地,他又走回来。
他对着我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很低,他说:「谢谢你。」
我怔愣了一下,对他笑了一笑:「没事。」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和他熟悉了起来。
但那之后,他偶尔会喊我一起听书,或是让人送来一些小吃。
宋霆那天来找我的时候,身上带着伤,脸色很不好。
他的额角嘴角都带着青紫,我准备去给他上药,他闷闷拦住了我:「没事阿姐,等两天就好了。」
「你和谁打架了?」我问。
「陈子恒。」他不太高兴的说:「他们四个打我一个,都没占到便宜。」
我笑起来:「那你挺厉害。」
「还行还行。」他挠挠头,又突然正色起来:「阿姐,我觉得你最近和陈非走的太近了。」
我准备给他剥鸡蛋的手顿了一下,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应该是察觉到我的不悦了,但是还是咬咬牙继续道:
「阿姐,这个陈非真的不是良人,他曾在书院打过夫子,师者,父也,传道者也。夫子应当是被当做父亲敬重的,打夫子是谓不孝,不重道。
「前几日他还当街欺凌弱小,把一位欠债的老人打成跛脚;他自己家里有钱却处处赊账;他还买官作威作福……
「城里谁不讨厌这个鱼肉乡里的恶霸?阿姐,你怎么就糊涂呢!」
我没理宋霆,只是轻轻用熟鸡蛋擦着他的额角。
他见我不应,拽住了我的手,急急道:「阿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放下熟鸡蛋,盯着他说:
「宋霆,我没读过书不识字,但是我也知道若是想被人尊重是要有相匹配的德行,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老师;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并非是谁弱谁有理;他赊账又没有在你开的酒馆赊,与你何干?」
「阿姐你这是偏要帮他说话!」
宋霆气的突然站起来:「他这种坏人和恶霸,受全城人唾弃和鄙夷,和他在一起就是自毁前程!」
我平淡道:「宋霆,从我来到怡春院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前程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我什么。
可终究没再说话。
我继续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向往圣贤,年纪又小,很多事情分的太过鲜明,所以我理解你的意气用事,理解你的人云亦云,但是一个人的好坏不该被世人所定义,对你好的才是好人。」
送走宋霆以后,我才发现陈非倚在墙边,手里提着一笼包子。
头顶的灯笼被风吹的一晃一晃,映在他的脸上的烛光也是或明或暗。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只听他嗤笑一声。
然后他走过来递给我说:「凉了。」
我接过去说:「谢谢。」
然后他要走,又像上次一样,走了几步又拐回来。
他说:「我见你了,在街角打人的那次。」
笼子的竹提手还带着点他的体温,我握紧了,然后嗯了一声。
「那人上次就要把他女儿给我抵债,我没有要。」
他说,「女人麻烦,看见我就哭,那姑娘可能会怕我,所以我没有想到,他女儿会死。」
他抬起头,用无所谓的语气道:「所以我看见他就烦,就想打他。」
8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已经过去数月。
这几月里,小灵子长高了些许;
薛琳闲时教我识字,经常默写温习兵书;
宋霆知道薛琳接客后沉默了许久,但他并没有再说什么。
陈非还是经常和人打架,今天惹了这个,明天扰了那个。
他打架不挑人,看不顺眼的也打,太守的亲戚也打。
他家算的上大户,母亲早逝,父亲又只有他一个儿子。
「无法无天的大恶霸。」那些人都这样说。
就算再仗势欺人,带的人再多,他有时也会受伤。
然后他就会从后门偷溜进来,再来敲我的门。
我的房间放了一些伤药,大部分都被他给用了。
「真奇怪。」他对我说:「你竟然不怕我。」
我用白酒给他擦了擦肘间破皮的伤口,问:「你又不吃人,我有什么怕的。」
「可是很多女人见我就被吓哭,还大叫着不让我靠近。」他冷哼道:「很吵。」
熟悉了些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很聒噪,他话很多,却很讨厌话多的人。
「你有爹吗?」他的话题一向跳脱,突然问了那么一句。
「有。」我说。
这好像是我爹死去的第四年,我却已经对他的印象开始模糊了。
「我觉得我说的是废话,没你爹怎么有你呢?」他笑着说。
「对。」我应和他。
「你这人还真的觉得我说的是废话?」他还气冲冲的追问。
我哑然失笑:「那我应该说什么?」
「你这人没诚意。」他站起身就走:「你早点休息吧,我要回去了。」
「好。」我应了他一下,然后转身把药箱收起来放到柜子里。
准备收拾桌子的时候,我看见他坐的椅子上放了一块银子。
我愣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扭捏,直接收了下来。
这次离去后,陈非很久没有再过来找我。
我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是他爹去世了。
我隐约觉得他对自己的父亲似乎有着莫名的感情,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很多时候都似乎要鼓足勇气要和我说什么,然后长出一口气后又说,算了。
我知道他不想说,便并没有追问。
那天晚上,我撑着伞来到了陈非家。
这是我第一次进去他家的院子,很大,吊唁的人很多,大都也穿着锦衣华服。
我那寒酸的装扮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我等了很久,等到几乎所有人都走光了以后,径直走到跪在大堂的陈非旁边。
我给他递了一杯水。
他抬头看见是我,接过去放在地上,并没有喝。
夜越来越深,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守在门口打盹的家丁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我爹,其实挺烦人的。」跪在地上的陈非突然沙哑着嗓子开口。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离他近了一些,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默默的做着他的听客。
「他脾气很臭,小时候不听话经常打我,打的很凶的,我娘在的时候还会护我一下,我娘走了就没人理我了,只能挨他的打。
「他越打我我越想让他生气,他这个人其实很喜欢正直的人,所以才给我取名叫陈非,结果每次一生气就说着我长歪了。
「我其实挺能惹事的,没少给他添麻烦,他一边骂我一边给我处理这些破事,给太守塞钱,给其他人送礼,卑躬屈膝的。
「他经常说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就是生了我这个儿子,骂我纨绔,以我为耻,时不时还会断我的钱,不让我喝酒不让我去赌。」
他的头低的更很了,顿了好一会才接着说。
「其实,再想想,他有时候也挺好的。
「小时候我家还很穷,我生了病家里没钱买药,他就挨家挨户的去借,人家有钱不愿意借的他就跪下去给人家磕头,凑不够他就去码头整夜整夜的背货;
「我娘没了,他长的还不错,那个时候已经慢慢有了一些钱财,很多女人想当我后娘。
「他其实有一个喜欢的,是我趴在我娘坟头不吃不喝好几天,最后他说骗你的,爹不准备再娶了,然后把我背了回来;
「连我现在身上的这个小官,是用了他的大半身家塞钱给太守,他说他害怕他死了以后没人照顾我,买一个官,他能放心一点。」
我递给他帕子,他没接,继续哽咽着说:
「是我混蛋,是我不孝,是我无能,没能给他争口气,没能做一个他喜欢的儿子……他去世的前几天我还在和他吵架,惹他生气……」
我没有陈非那么好的爹,所以我并不能感同身受他的苦痛。
但是我大概能明白他的感觉。
悔恨、遗憾、自责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他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9
陈非的爹去世以后,他似乎一下成熟了很多。
我们之间微薄的联系也是全靠他来维持,后来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也没有再去主动找过他。
那天怡春院接待了几个贵客,要求很多。
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安排我一起帮衬着。
一直忙到深夜,小灵子看见我才拍着脑袋叫——
「桃儿姐桃儿姐,有人中午给你送了个请帖。我一直没有看见你,也给忙忘了。
「你赶紧看看,有没有耽误正事。」
我不识字,让薛琳帮忙看了。
「这个叫陈非的今天过生辰,想让你去一起吃酒楼吃个饭。
「拿着这个请帖,酒楼的人会把你带到包厢里。」
我本来以为是陈非明白了我们的差距,这段时间的疏远,是我们回到各自生活的前兆。
所以我不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请帖。
但马上就是新的一天了,他的生辰要过完了。
我安静地下楼,出了怡春院以后,我死死捏着那个请帖,在城中拔足狂奔。
我心跳快得几乎要死掉,我终于跑到了那个城中最大的酒楼。
他一个人在那个包厢坐着,面前放着一大桌冷掉的菜和一碗长寿面。
看见我这个时候来,他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什么话。
我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喘着气,调整着呼吸。
「我最近想了很久。」他终于对我开口:「我在想你的身份。」
「你是妓。」他看向我,眼神波澜无惊,平静得不可思议。
我回望他,并不觉得羞耻:「对,我是妓。」
尽管我已经很久不接客,只是做一下杂事,给妈妈打打下手。
但是我做过妓女,用我的身子换过钱。
这个事实没办法改变。
气氛诡异地沉默着,他却忽然笑了:「我还是恶霸呢,身份算得上什么。」
然后他催促我:「快坐,陪我把面吃了。」
吃完以后,打更声也响了起来。
他笑着对我说:「我想吃你做的烙饼了,看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送些过来。」
10
陈非没有来得及吃上我做的饼。
怡春院最近不知为何,冷清得格外厉害。
从妈妈嘴里,我隐约知道说是金军换了政权,主战派上台。
风言风语传出来,说是要和我们宣战。
院里有几个从金抢占的城池逃难过来的姑娘,光是听到这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就已经吓得要上吊自杀。
说是这样死得体面一些。
城里人心惶惶,晴天白日的,街上都没有多少人。
更有甚者,一些人已经带着金银细软,去投靠深山老林的土匪去了。
妈妈也一直在收拾东西,她还能在危急之中把我拉出来交代几句。
说是怡春院先让我管理着,她要去找其他城里找自己的表亲去了。
我去找陈非的时候,他正忙得焦头烂额,给了我一些银子,也想让我先去其他地方避避难。
我默了一会:「太守他们还没有出来证实金兵要攻城的消息……」
陈非皱眉,对我悄声道:「太守已经跑了。」
我咬了咬唇:「郡丞呢?都尉呢?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陈非握住了我的肩,把我拉到一旁道——
「他们全都跑了,只留了城中百姓和一些守城的士兵,现在城里,我这个买来的官算是最大的。」
「这些混蛋。」我气得有些抖,觉得格外愤怒。
「走吧,别耗在这。」他说。
「城里大概也都知道了,我已经准备放出风声,让大家都准备出城。
「老人女人孩子本来就走得慢,我得先守在城里,等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金兵要来的消息,从陈非嘴里传出来以后,算是得到了确认。
城内百姓哭天喊地,收拾着自己的家当。
但大家还没来得及大批转移,金兵就已经到了城下。
那时我正给宋霆打包着行李,书院里乱成一团。
他们的圣贤书扔得遍地都是,没人去捡。
那个一直和宋霆不对付的陈子恒看见我,也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嘱托好宋霆,跟着人流把他送出城外以后,我就急着往回跑。
他不可置信地拉住我:「阿姐,你干什么?」
「陈非在那边。」我扯开了他拉我的手。
他又拽住我的手腕:「阿姐,他那种人聪明得很,说不定还能在金兵那边混个小头目……
「我就你一个血亲了,我不想让你回去送死。」
「陈非守在这里,不会跟金军有什么牵连。」
宋霆的话已经默认陈非会是一个叛徒,我有些生气,狠狠甩开了他的手。
人流很快把他挤了出了城外。
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急着往城内赶。
路上我遇见了薛琳,她还穿着怡春院的衣服,在逃难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喊住她,才发现她的眼里闪着灼灼夺目的光,格外耀眼。
是我这一年见到她以来,觉得她最亮眼的时刻。
「我要去找守城的将领,或许能够拖一拖城外的金兵。」
于是,在金兵面前,城内官员尽数逃离。
守城的人,是大家认为的恶霸。
想去帮忙的,逆流而上的,是两个毫不起眼的妓子。
何其可悲可笑。
11
陈非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掩饰不住的愤怒。
但他还是大踏步走了过来:「都说了让你先走,现在跑过来不是添乱吗?」
我抿了抿唇,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头脑发热了。
来到这里,是我人生少有的不清醒的判断,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双脚。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城楼下的金兵又开始叫嚷了。
我们往下一看,竟然看到了半个月前就弃城而逃的太守,站在金兵的最前列。
我和陈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
一旁的薛琳开口:「应当是逃跑路上被抓了,为了展现自己的价值,便过来给金军领队了。」
太守骑在马上对着城内大喊——
「陈非!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现在快快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等我进去就给你升官。」
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陈非,底下的金兵也是紧紧盯着陈非。
所有人都在等陈非的答案。
太守就算逃跑,他也曾是这个城里的指挥官,余威仍在。
守城的士兵又是城内的百姓,从小在城内长大。
金兵恶名远扬,攻城后烧杀抢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这些士兵守的不仅仅是城,还是他们的家。
陈非探出头,他对着太守道:「太守大人的好意我陈非心领了。
「但我从小就给城里的大爷大妈添了不少麻烦,现在开门也太不是东西了。
「这不要脸的事,您能说出来,我可做不到。」
城下的金兵一阵混乱。
一个太守旁边的金人对着太守凶神恶煞地说了什么,就看见太守点头哈腰地鞠躬。
然后对着城门,又恢复他那一贯的官威——
「陈非你胆子太大了,竟然不听上级的命令!各将士听令,现在立刻放下武器,开门投降!」
士兵们的目光又聚集到了陈非身上,手里的兵器半举不举。
旁边听到陈非耳语的小兵,递来一把弓箭。
「能杀他吗?」我问陈非。
陈非皱眉:「他今天必须得死,要不然会扰乱军心。」
我看向一旁的薛琳,她死死盯着楼下的金兵和太守,眼里似乎燃着一把火。
我问她:「你会射箭吗?」
她这才看向我和陈非,然后狠狠点了点头。
我能感到她的情绪莫名地亢奋,她转身要找弓箭。
陈非有些疑惑,用眼神询问我。
「你能射中太守吗?」我问薛琳:「他今天得死。」
「一射即中。」
她掷地有声:「其他兵器不敢妄言,射箭暂时无人出我左右。」
于是我对陈非点点头,他把自己的弓箭递给了薛琳。
薛琳拿弓的手有些抖。
她屏气凝神,熟练地抽起一支箭。
刹那间,那支箭直直地戳中了太守的脖子,尽管他的脖子又粗又短。
尸体从马匹上跌落。
底下的金兵一阵混乱,放了几句狠话后,立刻调转马头回了自己的阵营。
陈非在城楼上对着士兵们大喊:「兄弟们,太守已死,我陈非想请大家知道,若是再有这般要求开城投敌之徒,不管是谁,一律杀无赦!」
「守城守城!」城内士兵们齐齐大喊,气势磅礴。
那支箭的准头和威慑太过,陈非看向薛琳,眼里带着打量。
「这是薛将军之女。」我对陈非说。
陈非愣了一下,对她拱手一拜:「早闻令父大名。」
薛琳对着陈非微微点了一点头。
这是伴随她多年的身体惯性记忆。
矜持而尊贵的气质,并没有因为她穿着妓子的衣服,而有半分折扣。
我们三人去了城楼的一个里屋,这是为了防范金兵临时搭建起来的。
房间极为简陋,茅草的房顶,泥巴糊的土墙。
里面只放着一张床,一个桌子和几把椅子。
「陈大人,这里没有外人,我就实话和你说了,这城,我们守不住。」
薛琳看着桌上的城防图低声道:「先不说金兵的数量多于我们数倍,他们训练有素,我们这些半农半兵的战斗力没有办法相比。
「但是好在我们地势易守难攻,可以拖那么一拖……
「其实最主要的是城内的粮草兵器,若是十五日内等不到援军,我们必输无疑。」
「我知道。」陈非对我们笑了一笑。
「我也没想着能把他们打跑,我就是想让那些逃出城的百姓们能够走远一些。
「我多拖一日,他们日后被金兵追到的可能性便会小一些,生存的几率便会再大一些。」
他这是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我眼睛一酸,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反握住我的手,紧紧的。
薛琳沉默了一会道:「陈大人大义。」
接下来他们便讨论起如何布防军队,如何给士兵打气。
我听不太懂,便去厨房帮大伯生火煮饭。
意外的,我竟然在分发饭菜时,见到了小灵子。
「你不是和妈妈一起离开了吗?」我生气地问他。
「嘿嘿,桃儿姐,我偷偷跑回来的。」
满脸的烟灰遮不住他稚嫩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睛。
「我把我娘和我妹妹送走了,城里缺人,我就回来帮忙了。」
他不过十四五岁,比我弟弟还小的年纪,上次在街边见到血,都吓得躲在我身后。
我越想越生气,终于理解了一点陈非见到我的心情。
「你现在收拾东西赶紧离开这,去找你娘和你妹妹去。
「你回来是不是你娘也不知道,若是她知道,肯定要打断你的腿……」
他挣开我的手,一脸苦大仇深:「桃儿姐,我娘知道的。我说我要回来,她就让我回来了。
「她以前很不喜欢陈非,但是这次她和我说,让我好好地跟着陈非,跟着城里的人一起守城。」
我怔忪了一下,被小灵子母亲的话震惊到。
不管是直白承认陈非的好,还是支持年幼儿子的决定。
尽管这个决定,可能会让她永远失去他。
小灵子怕我再赶他走,趁我愣神的瞬间就要跑远。
我追上他,又塞了两个饼到他怀里:「那……多吃点。」
12
城里的形势不容乐观。
金兵见劝降不行,就要硬攻。
他们不分昼夜地在城门口骚扰叫骂,或者举着弓箭射击城墙上的士兵。
一波赶跑,又来一波。
城内本就人手不够,大家都被打得极其疲惫。
就这样过了数十日,没有等来我们的援军。
得到的是金兵又调集了一些兵马,要速战速决的消息。
陈非拉着我来到了薛琳的身边:「薛姑娘,此城你们不能久留。
「援兵未至,粮草缺乏,金兵也已将城墙尽数包围,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在下有一事相求,想请薛姑娘带着宋桃离开,路上帮我照料一下她。
「南城门外有个密道,金兵暂未发觉,我今天一定要把你们送走……」
薛琳拧着眉,她看了一眼我的表情,想张嘴又噤了声。
「有意义吗?陈非。」我甩开他的手。
我的声音一直抖,眼泪控制不住地流。
我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本来就是个恶霸,你本来就是个混蛋。
「你本来就该自私自利,为自己着想,他们可以弃城而逃,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有谁善待我们了?我十一二岁被卖到妓院,只为给我弟弟买块墨去送礼。
「你的名声坏到可止小儿夜啼,薛琳作为将军之女,却被那个太守侮辱到要自尽……
「谁对得起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守着他们?我们为什么要守着这座城?」
我捶打着陈非的胸口,呜咽着拉扯着他。
他不动不逃,低头爱怜地看着我,帮我一遍一遍地擦眼泪。
然后把我拥入怀里,一遍一遍地摸着我的头发。
我哭到脱力,在他怀里挣扎不得,却还是抽噎着说——
「和我们一起走吧陈非,我们不当英雄,也不当什么正直的人了。
「我们当坏蛋,我们当混账,我们当恶霸,我们一起走吧陈非……」
那天陈非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说他的半辈子,然后说到他娘和他爹。
他攥着我的手,他说:「没有人相信我,宋桃,只有你,你愿意相信我去打金兵。
「你知道吗?我听到你相信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感谢,我真的真的非常开心……」
再后来,他说的话我都不大记得了。
我只知道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
我擦干眼泪,冷静了一下,就同意和薛琳走了,不过我说要明天。
他想让我活,我不能留在这里给他添乱。
陈非没再催,他只是又狠狠抱住了我。
没过多久,他看我情绪稳定后,又匆匆跑去了城墙。
薛琳在屋里收拾东西,我起身去了厨房,把偷偷攒的面粉给他烙了可以吃上半月的饼。
第二天走的时候,塞进了他的被子里。
送我们的是小灵子:「金兵又在攻城了,陈大人那边在忙。」
到密道的时候,小灵子安排两句,就要急匆匆地赶回去。
我终究不忍,还是拉住了他:「小灵子,你能和我们一起走吗?」
他的脸更黑更脏了,眼神也不如前几日清澈了。
但是他还是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桃儿姐,我不想走,你们路上小心,再见。」
然后他就拨开了我的手,往城墙那边赶。
我余生没再见过他。
进密道之前,我抬头望了一下陈非的方向。
离得太远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天空是蓝的,想必他站得更高,离那边的天应该更近一些。
13
「陈非没有吃我做的烙饼。」
我对面前的书生说:「我们走的十天以后,城就破了,他足足比薛琳预想的还多支撑了五日。
「听说后来挺惨的,他被金兵划开了肚皮,肚子里全是草根树皮。」
书生给我倒了一杯茶:「那您和薛姑娘呢?还有您弟弟呢?」
「后来书上也写了,金兵入侵,国已不国。
「我和薛琳比较幸运,逃出去没多久,就遇见了她爹爹的旧部,她便带着我投靠了那人。
「她本就善兵法,做了谋士,我去了炊事军,做些洗衣做饭缝补的活。
「薛琳觉得,我一个女子跟在军队里不是长久之计,总想把我放在一个安稳的地方。
「可是四五十年前,各方势力分裂割据,都想当皇帝,都想分杯羹,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哪有什么平和安稳的地方。
「于是就这样,跟着她走走停停,跟了许多年。
「直到他们带着军队归顺了先帝,先帝统一了天下。
「我弟弟是先帝举办科举第一年的进士,虽然已过不惑,先帝却很喜欢他提出的政见,做了三品大官,娶了妻妾,子孙满堂。」
死之前,他拉着我的手,涕泪连连——
「阿姐,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一直没有原谅过我?」
在这满屋的抽泣声中,在我弟弟弥留之际,我竟然发起了呆。
我年纪越来越大,几乎要记不起陈非的脸来。
我能想起的是我和薛琳出密道时,我头顶的天空是那样蓝,料想陈非的也应是。
宋霆的手又紧了紧。
我回过神,对他说:「没有,宋霆,陈非做的是他想做的事情。
「纵使你以前对他众多诋毁不满,都已经过去了。他不会在意的,我也没必要替他在意。」
于是他便虚弱地点头,安详地去了。
屋里响起痛哭声,我颤颤巍巍地起身往外走。
我们三个现在只剩下我了,薛琳在军中多劳累,身体也有旧疾,先帝一统没多久,便也没了。
先帝定国策为轻徭役少赋税,与民养息。
薛琳作为女子,前朝将军之女,沦落青楼又重新被先帝重用,成为开朝大将,哪一点都引人咂舌。
当时京中说书盛行,薛琳的故事一再改编传颂,人人对她敬重又佩服。
先帝知晓后,下令要求所有人不得提起薛琳在青楼的经历。
最后是薛琳对先帝道:「圣上不必为我去堵民间众口,臣为妓是谓事实。
「臣愿用臣过往经历,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圣上不计前嫌重用臣,也是为古往圣贤之表率。」
众人听说后,更被薛琳所言折服。
于是薛琳名声一直居高,影响了许多女子以后的生涯,这是后话了。
我弟弟最小的孙儿已经过了两岁生辰,咿咿呀呀指着宋霆的画像喊爷爷。
他有四个姐姐,各个貌美知礼。
两个哥哥喜欢读书,立志为张家争光,不负祖父之名。
我有一瞬间突然感到恐惧。
薛琳被民众记得,她的故事会一直传颂。
宋霆被他的子孙记着,不出意外家族会一直壮大。
陈非呢,他呢?
如果我死了,谁还能记得他呢?
我不会写字,于是我找了个年轻书生,让他帮我记下陈非的故事。
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婆婆,我记下来是能记下来,但是我不是史官,便是万分幸运能流传后世,也只能被称为不辨真假的野史。」
我说没关系,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有空写完,给我送过来就好。
他收了钱,点头致谢后离开了。
我也缓缓从院子的石凳上起身,脚步缓慢地往厢房走。
我最近老是做梦,梦起以前的事情,梦见年轻的他们。
我想多看看他们,于是我上了床,缓缓闭了眼。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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